《人在天涯--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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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琼瑶-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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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生活是现实的,有一天,这现实问题会压到你的肩上来。例如,毕业以后, 你预备做什么?” 

  “可能再专门进修雕塑。” 

  “好,修完以后呢?”“就画画、雕塑。回台湾,把我所学的,去教给另一代年轻人 。”朱培德怔了。这答案是他在一千个答案里,也不会去选中的。他怔怔的看著志翔,呆 在那里。朱太太却有点心慌意乱,凭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丹荔对这男孩子已经认了真 。而这男孩子,却要跑到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去。 

  “志翔,”她说:“你很爱台湾吗?” 

  “那儿是我的家。”志翔坦白的说。“家是什么?家就是你无论离开多久,仍然想回 去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总觉得,我不能数典忘祖!” 

  朱培德震动了一下。“你话里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他深思的问。 

  “朱伯伯,您别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 不容易了解。或者,您觉得,除了瑞士,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安乐土,事实上,在我看来, 瑞士也不见得是安乐土!我是从台湾来的,说真的,在我出来以前,我对台湾也有些不满 ,现在呢?我只能告诉您,我想它,爱它,不止爱它的优点,也爱它的缺点!因为,只有 在那儿,我觉得是我自己的家乡!” 

  朱培德凝视著他,真的出起神来了。 

  这次的见面,不能说是很顺利,但是,也没有什么不顺利。对志翔来说,他并没有安 心去讨好朱培德夫妇,他表现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对朱培德来说呢?事后,丹荔这样告 诉了志翔:“小翔子,你的一篇话,害我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整夜!辩论了一整夜!”“怎 么呢?”“爸爸说你很狂,很傲,但是,说的话并不是没道理。妈妈说你只会唱高调,还 没有成熟。爸爸主张让我和你自由发展,妈妈主张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 爸说女儿要恋爱,送到非洲也没用,妈妈说,女儿和这穷小子恋爱,总有一天会飞得远远 的。她不认为非洲和台湾有什么不同。爸爸说妈妈眼光狭窄,说不定这小伙子大有前途, 妈妈说爸爸脑筋糊涂,要断送女儿终身幸福!爸爸说……”她喘了口气:“哎哟,反正爸 爸这么说,妈妈就那么说,妈妈那么说,爸爸就这么说……”志翔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论呢?”他问。“结论呀,”丹荔指著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坏 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没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结果,就是没结果……” 

  “这不是废话吗?”“本来嘛!这种辩论永不会有结论的!又不是法官审案子!”她 攀著他的手臂:“我们去湖边饱看天鹅,好吗?我们去游湖去,好吗?你瞧,我为你准备 了什么?”她取出一大叠画纸和一盒炭笔。志翔的眼睛发亮了。“啊哈!”他叫:“小荔 子!你实在是个天才!” 

  “瑞士是世界花园,你既然来了,怎么可以不画?”丹荔挑著眉毛说。于是,接下来 的日子里,画湖,画花,画天鹅,画古堡,画山,画游船,画花钟,画溪流,画木桥,画 纪念塔……时间就在画里流逝,一日又一日。 

  当志翔惊觉到暑假之将逝,而自己的“工作”仍无踪影时,丹荔用那么可可爱爱的声 音对他说:“反正,暑假已经快完了,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几天!咱们还不如上山去!” “上山?”“附近你都玩遍了,我们上山去,可以滑雪,可以坐缆车,可以从一个山头吊 上另一个山头,包你会喜欢得发疯!在山顶上,你看下来,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 

  他被说动了,于是,他又上了山。 

  在山上的小旅馆里,他们一住多日,那山的雄伟,那积雪,那一片皑皑的白,志翔眩 惑了,沉迷了。何况,身边有个娇艳欲滴、软语温存的丹荔!她教他滑雪,当他摔了一鼻 子雪时,她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开了那皓皓白雪的山!在那些乐不思蜀的日子里,他 偶尔会想到志远,想到在歌剧院里扛布景的志远,想到在营造厂里挑水泥的志远……可是 ,只要他眉头稍稍一皱,丹荔就会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他又忘了志远,忘了罗 马,或者,是强迫自己去“忘”! 

  欢乐的时光和恋爱的日子,是那么容易飞逝的,迅速的,日内瓦公园中的梧桐树,叶 子已经完全黄了,梧桐子落了一地。志翔和丹荔下了山,欢乐仍然充溢在志翔的胸怀里。 

  然后,这天晚上,他走出旅馆,正要去赴丹荔的约会,他答会和丹荔去一家餐厅吃瑞 士火锅。可是,才跨出那旅馆的大门,他就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满面风霜的斜靠在旅馆门 口的柱子上,穿著一件灰色的风衣,天上飘著些儿细雨,他就站在雨地里,头发上缀著雨 珠,肩上的衣服已被雨湿透。他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望著志翔。

  这是志远!憔悴,消瘦,苍白,而疲倦的志远! 

  志翔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惭愧,懊悔,痛楚一起涌上心头,他站著,呆望著志远。 好一会儿,兄弟两个就对视著,然后,志远走近了他,轻轻的把手放在他手腕上。 

  “志翔,已经开学三天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如果没有‘大使馆”帮忙,我真不知道 如何找你!”他温和的望著弟弟。那么温和,那么平静。“走吧!你该跟我回家了!是不 是?” 

  志翔咬紧了牙,一霎时间,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跟著志远走 了。 

  在去罗马的火车上,他写了一个简短的明信片给丹荔,里面只有寥寥数语:“丹荔:   我走了!  在哥哥和你之间,我终于选择了哥哥!因为,他代 

  表了真理和至情至性,我何幸而有哥哥,你又何不幸遇 

  到了我!  别再到罗马来找我,我们毕竟属于遥远的两个世界! 

  去澳洲吧!去非洲吧!祝福你!小荔子!志翔” 

17 

  于是,志翔又恢复了上课,又在素描、油画、水彩,和雕塑中度著日子,他把生活尽 量弄得忙碌,他选修了许许多多的学分,本来要用两年才修得完的学分,他集中在一年内 全选了。只有忙,可以使他忘记丹荔,只有画和雕塑,可以稍稍医治那内心深处的痛楚。 但是,即使这样,他仍然消瘦了,憔悴了,脸颊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笑痕。深夜, 志远常被他的辗转反侧所惊醒,睁开眼睛,志远听著他的朦胧呓语。于是,志远坐起来, 燃上一支烟,这些日子,志远常被胃痛所困扰,夜里也是很难熟睡的。他吸著烟,注视著 夜色里的志翔,在窗口所透入的、微弱的灯光下,志翔那张睡不安稳的脸显得那么苦恼, 那么孤独,这会刺激了志远的神经,使他默默的出起神来。他已经拥有了忆华,他将用什 么去填补志翔心灵上的空虚?这样想著,他那内疚的情绪就又涌了上来,折腾著他,折磨 著他,折腾得他的胃都翻搅了起来。这种难以再入睡的时光里,他会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烟 ,那烟味弥漫在屋内,终于弄醒了志翔。志翔坐起身子,伸手开了灯,惊愕而担忧的望向 他:“哥,是不是胃又痛了?” 

  “不,不!”他慌忙的说:“我听到你在说梦话!” 

  “是吗?”志翔倒回枕上,仰躺著,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脑后,他深思的看著天花板。 “是的,我在做梦。” 

  “梦到什么?”“梦到……”他犹豫了一下。“梦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梦里 的影子总是重叠著,交叉著出现的。梦到爸爸、妈妈,梦到我们小时候,梦到高伯伯和忆 华,梦到我的教授和雕刻,梦到……”他的声音低了,咽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 ,热烈、愤恨、恼怒、而疯狂的盯著他,他猝然闭上了眼睛。志远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悄 悄的望著他。 

  “听说,你的教授把你那个《少女与马》的铜雕,拿去参加今年的秋季沙龙了,是吗 ?” 

  志翔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志远微笑著。 “你为什么瞒著我?想得了奖之后,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的说:“我是怕得不了奖,会让你失望,还是不告诉你的 好!” 

  “你不能没信心!志翔!”志远热烈的说:“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动又自然,我相信它 会得奖!” 

  “瞧!你已经开始抱希望了!”志翔担忧的微笑著。“你知道我的教授怎么说吗?他 说,以一个东方人的作品,能有资格参加这项比赛,就已经很不错了!言下之意,是不要 我对它抱什么希望!”“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人生,不是就靠‘希望’两个字在活著的吗?”他低语。“如果 我说我没有抱希望,岂不是太虚伪了?”他伸手对志远说:“哥,也给我一支烟!” 

  志远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给你烟!烟会影响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的,热烈的说:“我知道你 好烦好烦,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诉我,我怎样可以帮助你?” 

  “噢!没有的事!”志翔懊恼的说:“大概就因为这秋季沙龙的事吧!”“放心!” 志远紧握了他一下。“你会得奖!”他又摊开志翔的手。“你有一双艺术家的手!标准的 艺术家的手!你会得奖!”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还傻气,我是闭著眼睛做梦,你是睁著眼睛做梦!”他伸手关了灯。“ 睡吧!好吗?你每次睡不够,胃病就会发!知道不许我抽烟,为什么不也管管自己呢?看 样子,我还是要让忆华来管你!” 

  忆华!志远心里又一阵内疚。 

  “志翔!”他小心的说:“你不会因为忆华而……” 

  “哥!”志翔打断了他。“我到罗马的第一天,就知道忆华心里只有你!别谈了!咱 们睡吧!” 

  志远不再说话,暗夜里,他听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有入睡。他有 心事,志远知道,绝对不止秋季沙龙的事情!那么,是为了那个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摇 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孩。没关系,只要志翔能得奖!这“奖”必然可以治愈各种 病痛!只要志翔能得奖!他兴奋了起来,想著那《少女与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动,那 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只要评审委员稍有眼光,他一定会得奖,那么,这会是第一个在艺 术界得奖的中国人!闭上眼睛,他睡了,这夜,他也有梦,梦里是满天飞舞的奖章,奖状 ,锦旗,和银盾!十一月,消息传来,志翔落选了!非但那件作品没有得奖,它连“入选 ”的资格都没拿到,它不但落选,而且落得很惨!没有人评论它,没有人重视它。当教授 歉然的把那《少女与马》交还给志翔的时候,只说了句: 

  “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奖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能代表什么吗?对志翔来说,却代表了“失败”。坐在小屋里,他打开了志远的香 烟盒,燃起了一支,他闷坐在那儿吞云吐雾。志远焦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骂艺术沙龙, 骂评审委员,骂艺术评论,骂报纸……骂整个罗马有“种族歧视”!最后,他把手重重的 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点小失败就把你打倒了吗?站起来,再去画!再 去雕!再拿作品给他们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热!你会成功!你一定会 成功!别这么垂头丧气,让一个秋季沙龙就把你的雄心壮志给毁了!我告诉你,秋季沙龙 得不了奖,你再参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参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参加夏季!你 做下去!画下去!雕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视的!振作一点吧!志翔!”志翔把头 埋在手心里,手指插在乱发之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骂罗马的艺术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奖和入 选的作品,它们确实不平凡!我难过,不是为了我没得奖,而是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 离他们还太遥远太遥远。我的作品,只是一个外观的美,和精工的雕凿。我早就发现过我 的问题,它们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现!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这些东西加进 去!” 

  志远深深的凝视著志翔。 

  “志翔,时间还多的是呢!你才来罗马一年多,你希望怎么样?没有一个艺术家能不 付代价就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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