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圣处女的感情-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只要不寂寞,还是到东京去做一个流浪者吧。”    
    


PIERROTPIERROT(4)

    五    
    穿着Pyjama①的琉璃子正卸了锦缎的鞋子预备躺到床上去,瞧见蓬散着头发跑了进来的,憔悴的潘鹤龄先生,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抬起脑袋来望着她,她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而在这寒冷和忧郁里边有一些温煦,一些朴实的香味。    
    “什么事呀?”    
    琉璃子暗地里担忧着:别是他碰到了刚才从她房里跑出来的,那个音乐师,菲律宾人罗柴立,褐色的罗柴立,所以摆着那么憔悴的脸,来跪到她脚下,流一些泪,哀怨地说一些责备她负心的话,而和她决绝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贴到自己胸前,柔声地问着,一面却偷偷地瞧瞧房里有没有罗柴立遗下的东西,一面在心里:“如果真的他发觉了我的不忠实,预备和我决绝的时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着他的脚,哀求他再饶恕我一次吧。这懦弱的老实人一定会怜悯我的。”那么地思忖着。    
    “让我和你一同到东京去吧,琉璃子!”他觉得在他的脸下有一颗蔚蓝的心,没有偏见的天真的心。    
    “啊!”叹息了一下,为了放下了心的欢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样的嘴唇温柔地吻着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里,意外地有了烟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烟味。那烟味电似的刺激着他的记忆,一个印象,一个联想古怪地浮了上来,直觉地,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看见吹萨克斯管的,那个嘴角老叼着吉士牌的菲律宾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见他邪气地歪戴着毡帽走进这屋子来;他看见琉璃子蛇似的缠到他身上;他嗅到热带人的体臭——这体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于是他推开了她的脸,站了起来道:    
    “琉璃子,你是忠实于我的吧?”    
    “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来,柔弱的花枝似的挂到他脖子上面:    
    “你为什么要那么地问我呢?”    
    “为什么你的嘴里有着吉士牌的烟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许是你的错觉吧!”    
    “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脑袋,又把嘴唇贴了上去。    
    “如果是骗我,还是把真事说给我听吧,我可以原谅你的。对于我,欺骗是比不忠实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会欺骗你的。”    
    忽然他觉得在他后边儿那只圆桌上面有只烟盒,便推开了她回过身去,却见那桌子上真的有一只半开着的,皮制的烟盒,盛着十多根吉士牌。谁在他心里拔了颗牙齿似的苦痛着。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样偎在别人的胸前;她对我说:“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对别人说:“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在我的肢体的压力下,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在别人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她在我的肩头,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别人的肩头,也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是属于我的,可是也属于别人,属于二个人,三个人,几十个,几百个,几千几万个人,不,是属于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    
    他愤怒地喊了出来:“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脑袋,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他是谁?”    
    “褐色的罗柴立。”    
    “无耻地做了菲律宾人的情妇吗?”    
    “……”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吗?你的……你的……全是欺骗吗?”手指啮着她的肩头,要把她的脑袋摇下来似的摇着。    
    她只是悄悄地流着泪。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咬着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么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怜地,闭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    
    “再不相信,还有什么法子呢?请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拿出来瞧一瞧吧!”    
    “那么,他呢?那个菲律宾人,那个亡国奴呢?你爱着我也爱着他吗?”    
    “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销熔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会,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节给我的不过是浅薄的妒忌,可是灵魂的失节,琉璃子啊,是会使我变成游魂的。保持着你给我的记忆中的印象吧!你是应该以我所想像,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琉璃子的姿态生存着!别让我知道你的灵魂的不洁,和你的灵魂的卑鄙吧!)    
    “请原谅我吧,那是在一个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弯了腿走路的一个晚上,他送我回来,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后呢?”    
    “以后因为已经失了节,也就没有法子了,而且他时常送钱给我,——为着生活呢!”    
    “那么你一点不爱他吗?”    
    “一点不爱他!”    
    “一点不爱他——”    
    (欺骗着他为了他送她钱用。为了我也送她钱用,她也欺骗着我,直到今天。为了生活,她出卖灵魂的崇高性,灵魂的信实;为了生活,她欺骗我;为了生活,她欺骗一个有着诚挚的心脏的男子。在我记忆里边洁净的琉璃子原来是我的错觉——那么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琉璃子!”他绝望地喊。    
    “你别扔了我!你不能离开我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啊!”萎谢的声音。    
    “我答应你。”    
    她把那只皮制的烟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凑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来,笑意里边重又闪着生命的光泽。    
    “顽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自白,装作一个我的了解者,是为了生活:她现在那么吻着我,也是为了生活。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和蔚蓝的心脏原来只是一种商标,为了生活获得的方便的商标。而她是那么地欺骗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别人前面一样地矫装着……)    
    “为什么不替我脱Pyjama呢?”发腻的声音。    
    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老练地给她脱了Pyjama,脱了Corset①。    
    (她说深深地爱着我,现在那么说,从前也那么说,丽娜,蓉珠,月舫,Anna,丽琼,许多人全那么说过,可是她们真的恋过我吗?如果没恋过我,她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有欺骗,人生就不能存在吗?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    
    在他的脸下有着发光的眼珠子和发光的牙齿,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强地缠住了他的腰肢;他轻轻地说:“小淫妇!”嘻嘻地笑着。    
    (……还说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这就是文化,就是人类,就是宇宙!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爱琉璃子,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她也为她自己而出卖我对她的忠诚。一个人和我交朋友是为了他喜欢和我交朋友,而不是为了我喜欢跟他交朋友。读者为了要娱乐他们自己,为了要在你作品里边找出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来读我的书。每个人都根据了自己的见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观察一个人,去批评一个人。一个人所以能同情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儿,一个失了恋的人,就因为他自己也许会失去父亲,失去恋人。为什么人类中间充满了自私?)    
    “你脊梁上面全是汗,留心着了凉。”琉璃子把锦被拉到他肩头上面,枕着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闭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檎色的脸上吻了几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吗?哪里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类呢?只有母亲是不自私的。伟大的母亲啊!回家去吧!家园里该有了新鲜的竹笋了吧。家园里的阳光是亲切的,家园里的菊花是有着家乡的泥土味的,家园里的风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园里还有着静止的空气和沉默的时间啊!)    
    琉璃子已经睡熟在他身旁。    
    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来,抚着发热的脑门,一个病了的老人似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走过一条条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赶八点四十分的特快通车。    
    


PIERROTPIERROT(5)

    六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溜,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褛褴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现了一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在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几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青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原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像酒那么浓洌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e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地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地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地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七    
    一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