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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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处女的感情-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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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叹息了一下,从牙齿里拔出烟管来,在阶前的青石上敲去了灰烬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炊烟已经迂回地升起来了,从那披了三十年的风雨的,褪了色的黑烟突里边,于是平静地凝结在广漠的原野上面。    
    屋子里后边菜园里鸡咯咯地闹,是小菱的声音在嘘嘘地把鸡赶出笼来。    
    “小菱!”    
    “做什么,爹?”    
    “去瞧瞧水滚了没有,滚了把我的紫砂茶壶冲了拿来。”    
    他像小菱那样大的时候,世界真是个静穆而富饶的天国,他的父亲每天早上是到村口四时春去喝茶的,喝了茶回来总带两个大饼给他,他拿了大饼骑在牛背上,走到田里去——那样的日子!那时的太阳也比现在温煦些,就是绕在脚边的牛苍蝇也是有着亲切味的。没有思虑,也没有疲倦的,过去了的,金色的好日子呵!    
    屋子里的人像全已起来了,他听见他的妻子在跟他的大女儿三姐说:    
    “天色不早了,去叫老三起来吧。”    
    听见三姐在吩咐小菱叫捧着茶壶小心走,别把爹的宝贝茶壶摔了,又听见小菱一边应着,一边达达地跑了出来,刚跑到身旁,想跨过门槛,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一点一跤直跌出来:    
    “刚叫你当心,你就绊了,”那么咕哝着,拖住了她,拿过茶壶来喝了一口问道:    
    “二哥还没起来吗?”    
    “二哥四哥全没起来。”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告诉他似的,紧紧地挤在他身旁,望着他的脸道:    
    “爹,我有件事不告诉你!”    
    云老爹正在听屋子里老二和老四在含含糊糊地打呵欠,三姐在催他们快起来,说日头已经照到屋子里来了。    
    小菱见他不理会她,便扭着他的袖子道:    
    “爹,有一件事,你去钓鱼来吃,我才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二哥的事!”    
    “你说。”    
    悄声地:“昨天晚上二哥在后面菜园里和隔壁阮家的凤姐姐又说又笑地站了大半天,我和四哥三姐全在窗缝里偷偷地瞧,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三姐还瞧得笑弯了腰蹲在地下呢,爹,你说二哥多笨!”于是高兴得拍着手笑起来。    
    老爹不做声,装满了烟,把烟管塞到嘴里想:    
    不怪老二近来三心二意,做事慌慌张张,有头没路的。本来是也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二十二岁……    
    云老爹不是十九岁那年的上半年就娶了云大婶的吗?那年过年的时候就把屋子重新粉刷了,做亲的前几天他们家就挤满了穿红洋布百褶裙的女眷,恍恍惚惚过了几天,到跟在花轿后面跑十二里路去迎亲的时候,世界真是太灿烂了。    
    亲戚们在家里吃了三天,杀了两只猪,自己是好几天不下田去,在村里走路不敢抬起头来……    
    把田也典了的今天记起那样富饶的好日子,云老爹是从心底里黯淡起来。从前他们有让六月的太阳晒在赤裸的背上,在田里辛苦地车水的日子,可是也有快乐的节日,有收获的日子,有娶老婆的日子。可是,现在呢?不是也一样让六月的太阳晒在赤裸的背上,在田里辛苦地车水么?把汗浇遍了土地,吸尽了他们祖先的血,又吸着他们的血的土地,几十亩的田地全典给了别人,而他们是连衣食也不周全了!不怪老二成天嚷着想到上海去。到了上海怕他也学老大的样吧?    
    好容易给他娶了房媳妇,溜到上海三年了,一个钱也没寄回来,连家都不要了——这年头,真是!娶媳妇,赔儿子,给老二娶媳妇么?别把老二也赔了,那才倒霉。就是存心给老二娶媳妇,哪来的钱呢?田是典了,剩下的一条老黄牛也不值什么钱,再说,丁大老爷的那里还没有还清哩。阮家肯不要半文钱,把女儿白送给我们不成?阮家像他们老大那副泼皮样子!凤姐那样漂亮的姑娘,她的和无赖差不多了的哥哥怎不想在她身上捞几个钱?凤姐倒是很讨人欢喜,可是他们家——那家亲戚可不容易配呢!凤姐的大嫂又是出名的泼妇,凤姐怕不见得有什么家教吧?    
    小菱见爹闷闷地在那里想心思,不存心听她讲的话,没意思起来,蹲在地上玩去年端午凤姐给她做的那只香袋。    
    凤姐姐是她的好朋友!凤姐姐顶会说话;不像三姐嘴上给扎了一钉似的;凤姐姐成天笑,笑得那么好看,凤姐姐带她到岗上采喇叭花;凤姐姐装满了一肚子的故事;凤姐姐又跟二哥好;凤姐姐穿着那么漂亮的洋布衫;上面有这么多的小草花,凤姐姐脸上搽粉;凤姐姐手白得像——像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爹,凤姐姐好看,小菱好看?”    
    老爹拍了拍她的脸,还是不说话;他觉得天是一天比一天低,世界是一天比一天愁苦了。孩子们拿了个香袋直喜欢了一年,从前他们是不把香袋当什么的。他们摇了只船,在船上摆了雄黄酒,穿了崭新的蓝布褂,沿着河摇到太平镇去看划龙船。每年划龙船的时候,太平镇的街上,河道里总是挤满了人,数不清的人,几十万人。他们在船上敲锣鼓,看镇上的娘儿们穿得花花绿绿的站在石埠上。回来的时候,他们躺在船头上看云,看夹岸苍翠的山影,听前面船头上吹过来的山歌。那时他们人很多,很高兴。现在是端午也没龙船看了,那些人也一个个躺下,连墓石也生了青藓!剩下的就他一个,而他也已经像那些墓石一样衰老,一样古旧了!    
    这时,三姐在屋子里大声地问道:“爹,你吃饭还是吃番薯?”    
    “大米饭留给老二老四吃吧,他们年轻人要下田去了,吃吃山芋不长力的,我们老年人吃一点番薯也将就得过哩。”说着,他回过头去看了下屋子里,见老二还没跑到外房来便道:“再过一会太阳就冒出来了,怎么老二还没起来?”    
    三姐捧了两只碗跑出来,一边说道:“老二早就起来了,坐在床上发傻呢!”    
    只听得老二在房里大声地啐了起来,老四笑着跑到外房来,三姐也跟着笑了。    
    老爹心里已经有点不大自在,一看三姐捧给他的那碗不是番薯,却是给奶奶吃的蚕豆和米煮在一起的粥,便皱起眉来道:“你们全都发昏了不成?这粥是奶奶吃的,怎样拿来给我了?”    
    三姐一边听着老四在房门边低声到不让老爹听见地在取笑老二,说别人全没发昏,只有老二发了一夜昏,一边担心着怕老爹听见了这话发气,便屏住了笑道:“是奶奶叫我拿来给你的……”    
    老爹截住了下半段话道:“你拿去给奶奶,说我喜欢吃番薯。”从三姐手里抢了那碗番薯,对自己说话似的:“大米粥不拿给七十几岁的奶奶吃补补身子,倒拿来给我四十八岁的人吃,连你们的妈也那么糊涂么?这一点也不知道!”    
    云大婶在厨房里咕哝起来道:“糊涂!你才老糊涂呢!奶奶疼你,叫给拿来给你吃的,怪别人屁事。”    
    默默地吃着番薯,一阵异样的感伤涌了上来。番薯不是喂牛的东西吗?从前他们是一天三顿大米饭,不吃番薯的,现在是大米贵到像珠子,而他们是在跟老黄牛抢番薯吃了!    
    三姐扯了小菱往屋子里走,看见坐在床上垂头丧气的老二,不由又笑了出来,轻轻地说道:“太阳已经爬到十字岗上了,你还在那里做梦么?”    
    她的话已经让老爹听到了:“女的轻浮,男的懒惰,这一家真的不会再有出息了!”那么地想着抬起头来望太阳时,只见第一线的太阳光直射过来,照到他脸上,照得眼都睁不开来。    
    太阳出来了在那边,在十字岗上,一朵殷红的芙蓉花似的,灿烂地开放着。    
    


田舍风景田舍风景(2)

    三  晨    
    小唱    
    一日之计在于晨,来,让我们歌颂这新的日子的诞生吧!今天我们有着新的阳光,新的风,新的铁锄,新的磨房,新的工厂汽笛,新的船坞,新的街,新的文明,我们还有着新的酒,新的果子,新的恋,和一切新的欢喜,新的笑,新的歌。来,让我们来歌颂这新的日子的诞生吧!因为它是昨天的儿子,明天的母亲,而在它的子宫里边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活。    
    阳光是漫无节制地泛滥着。    
    云二和云四两兄弟吃了早饭,从家里走出来,从两道矮树的枝干结成的短篱中间的小巷里走出去,走过村里的大路,走过村中心一家菜馆,一家油店,一家日用品带酱油的酒店,从村口那条石桥上面咯咯地走过去;于是在大月亮和大太阳中间,在望不尽的赤裸的田野上,穿了褪色月白色的蓝布大褂,背上了那把有着驼背的多节的柄的,衰老的铁锄走着,走到十字岗那儿河边的田里,卸了大褂,狠狠地把铁锄砍到泥里,手臂振了一下,把铁锄拉了起来,便剖开了生着杂草的,粗糙的硬泥,把黑油油的土地的脏腑拉了出来。    
    汗像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悉悉地从额上流过眉心,滴了下来,嗅着土地的脏腑的辛辣的鲜味,一阵欢喜涌了上来,因为从这渗透了他们的汗的土地里会产生金黄色的稻,产生耀得人眼花的银块,产生漂亮的妻子,产生安逸和幸福,因为他们是大地的儿子,大地吸着他们的血,吸着他们的汗,而他们也吃着大地的脏腑来养活自己。可是,在云二心里,和这欢喜一同地涌上来的却是——    
    我们不是吃了千辛万苦在种田么?为的是什么呢?我们不是全吃着番薯在过日子么?我们连一件棉袄也没有,连一盒火柴都不舍得买,可是我们不就是使稻从田里生出来,又把谷从稻里打出来,把米从谷里碾出来,吃了千辛万苦的人么?    
    竖起身子来,撂了一把汗,拖了铁锄,在一棵沉郁的大榕树底下坐了下来,望着拿了铁锄,满头大汗,弯着腰在垦的云四,茫然地想:    
    去年连租谷都交不出呵!去年是旱荒,不提它——今年呢?就是每颗稻都长双穗,每颗穗都长几百粒谷,怕连还了大老爷的债还不够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在他眼前展开着的是温暖而清晴的天气,芬芳的三月,恋的季节,青春的季节。    
        他叹息了一下,站起来。    
    山是高的,是渺小的,田野是那么静穆呵!风吹过来,只听得头上的树叶悄悄地摇荡起来,而在风里边却飘着刘胖的歌声:    
    三月里来喇叭花开,    
    姐姐摇摇摆摆望郎来。    
    八年前这十字村里边有一件缝破丁的褂子,十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那时的刘胖还被人家叫做懒冬瓜刘长发,现在每个人都穿了缝破丁的大褂,胖子们全饿瘦了。并不十分胖,只生得矮了点儿,喜欢开玩笑,不大有心事的懒冬瓜也被人家刘胖刘胖地叫着了。每天他是最后一个下田来的人,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站在十字岗上了,他正自由自在地从那边唱着走过来,看见了云二两弟兄,老远地就喊道:    
    “那么勤力干吗?早咧!还可以坐一会哩。”    
    “大家学你懒瓜么?”云四笑着直起腰来时,一个清朗的女音从河旁的树阴里,和在水里洗衣服的,清凉的声音一同地溜了过来:    
    三月里来姐姐像喇叭花一样浓浓地开,    
    郎呀!郎呀!你好花开时该快采!    
    这是从云二的记忆里唱出来的声音,那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回过头去,后面河流汇成小潭的地方,在一丛错杂的灌木林里边,荡漾着凤姐的洋布衫干净的衫角。    
    刘胖已经走到云二身边,怪声地笑起来道:    
    “好花?是桂花,是桃花,还是山花花?”    
    凤姐一边笑,一边骂道:“没你懒冬瓜的份!”    
    “可不是,没我的份,有云二的份。”    
    凤姐骂了声天杀的,便咒他道:    
    “刘胖刘胖懒冬瓜,    
    走到东家当小贼,    
    走到西家烂肚肠!”    
    “认错人!我偷了你什么?云二才偷了你的好东西呢!”说着也在榕树底下坐了下来。    
    凤姐从潭旁赶了过来道:“云二,还不揍他!”    
    云二是那么忧郁地坐在那里,他年轻,强壮而有力,世界是那么可爱,可是生活的阴影却那么沉重地压在他们头上,压得喘不过一口气来。    
    刘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么?她叫你揍我呢!”    
    他像挣脱了什么似的喊了起来道:“我闷死了!”    
    “叫你揍他,不揍他,还闷死了,闷死了的——你闷什么?”手叉着腰撒娇地站在他前面的凤姐今天搽了点粉,在鬓边插了朵山茶花越加漂亮了,漂亮得像上海人。    
    望着岗顶的太阳,华丽的上海在他眼前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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