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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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处女的感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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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疯狂地跳着啊!”    
    觉得大地真的马上要沉下去的样子。    
    倩苹忽然在我的身边说道:“不准看她!”    
    “为什么呢?”    
    “那种人!”    
    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过,在我旁边站住了,往场子中间瞧,一张生气的脸。    
    “你瞧,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戏瞧的了。”倩苹高兴了起来。    
    这女子瞧见了小胡髭,便气呼呼地走了进去,一把拖开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 “A”的腮帮儿上,啪地一下耳刮子。    
    “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在我身边的倩苹拍起手来。我看见许多桌子上的女子们笑着。    
        “也许她们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头上,当民族英雄地游行着了,”——那么想着,便把高兴着的倩苹扔在桌上,走了过去,却见那小胡髭低着脑袋,Craven “A”已经跑到外面走廊里去了。    
    我追到走廊里,刚巧见到她跨进电梯。我赶进电梯,她瞧见了我,便坍了的建筑物似的倒在我怀中,哭了起来,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那么地跌了下去。    
    “我们去喝点儿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了她的一只眼珠子,嘴里有葡萄味的酒香。没擦胭脂的腮帮儿也红了。把烟蒂儿塞在我口袋里,走上车去。    
    在车里,她哈哈地笑着。    
    “一只猫,两只狗,……”说着那么的话。    
    “就是那么的,那时我是十七岁……他说,亲爱的,再喝一杯……就是那么的……你知道吗?……心也跳得那么厉害……”    
    (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儿上。)    
    “就是那么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我没醉,我还会说话……第二天起来,我发觉自家儿是睡在一个旅馆里的床上,我的贞操,碎纸片似的散了一地……”    
    脑袋靠到我肩膀上,慢慢儿地没了声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个睡了的孩子。在睡梦中还是用嘴说着话:“我哭着……他不说话……是的……他不说话……后来,就不见了……”    
    车在我的Apartment①前停下来时,她已经连话也不说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着她下车,把她搁在臂上,抱进门,管门的印度人对我笑着。抱着她进电梯,开电梯的歪戴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线绣的“司机人”三个字下笑着。走到房间门口,侍者弯着腰开门时,忽然侧着脑袋对我笑着。等我走进了屋子,那房间门便咯地锁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钥匙声的。    
    把她放到床上时,我已经连衬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妇女用品店橱窗里陈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儿那儿的图案上的红花,在六月的夜的温暖的空气里,在我这独身汉的养花室里盛开了,挥发着热香。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体的。已经十二点钟咧!便像熟练的橱窗广告员似的,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装饰。高跟儿鞋,黑漆皮的腰带,——近代的服装的裁制可真复杂啊!一面钦佩裁缝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颗扣子,我总算把这石膏模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    
    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这是从画上移植过来的一些流动的线条,一堆Cream①,在我的被单上绘着人体画。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②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地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    
    “完全像个孩子似的!”——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se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三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 “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娴!”    
    “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尖。从绿窗帷里漏出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到软椅上:    
    “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的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    
    “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橘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和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错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着嘴。    
    “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    
    “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像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的。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像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叹息似的。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    
    四    
    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会才说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    
    “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    
    黑猫: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    
    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日写。        
    (选自《公墓》,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6月初版)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夜总会里的五个人(1)

    一 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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