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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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 作者:莫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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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上绝望了时,老天爷指给了他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小山包上。如血的夕
阳照耀着山包后的人工湖,水面上流光溢彩。环湖的道路上,有成双成对的
男女在悠闲散步。他在农机厂工作几十年,竟然一次也没登上过这个小山包,
当然更没到湖边散过步。他这几十年真是以厂为家,那几十张奖状后边是一
桶桶的汗水。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工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孤寂地趴
在那里,敲打钢铁的理钱之声已成昨日之梦,那根留了几十年黑烟的烟囱不
冒烟了,厂区的空地上堆满了不合格的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
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没有工人的工厂简直就是墓地。他的眼睛里
热辣辣的,心里有点悲愤交加的意思。暮色越来越沉重,丛生着茂盛灌木的
山包上阴气上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吓了他一跳。他揉揉酸胀的腿,站
起来,往山下走去。
    山包下边,与人工湖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三十年前本市
武斗时死去的一百多个英雄好汉。墓地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有松
树,有柏树,还有数十棵高人云霄的白杨。他走到墓地时,腿痛逼他坐在了
一块水泥徽子上。白杨树上有一窝乌鸦,还有一窝喜鹊。乌鸦噪叫不止,喜
鹊无声地盘旋。他揉着腿,他揉着腿看到在白杨树下那片平整的地面上,弃
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外壳。车轮不存在了,车窗上的玻璃也不存在了,车上的
油漆也基本上剥蚀净尽。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人为什么把这个车壳子弄到这里
来。职业的习惯使他想到,这东酉可以改造成一间房屋。这时他看到,一男
一女,从墓地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像两个不真实的影子,闪进了红锈斑斑
的公车壳里。他的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个老丁想赶快离开这里,另
一个老了却恋恋不舍。在两个老丁斗争正烈时,一阵柔美动听的呻吟声从公
车壳子里传出来。后来又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尖叫,与闹猫的叫声有点
相似,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老丁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滚烫,
连鼻孔里喷出的气都灼热如火。公车壳里签签章审地响了一阵,男人从里边
闪出来。过了几分钟,女人也从里边闪出来。他屏住呼吸,好像藏在草丛里
的小贼。直到在墓地外的树林里响起了那男人颇为雄壮的咳嗽声,他才慢慢
地站起来。
    想离开的老丁和好奇的老T又斗争起来,斗着斗着,他的脚把他带进了
公车壳内。车内一团昏暗,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冲鼻,地上凌乱地扭着一些灰
白的东西,他用脚踢了一下,判断出那是手纸。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叫:止
    “师傅——了师傅一一你在哪里——?”
    是徒弟吕小胡在喊叫。
    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精绪,然后接着徒弟的喊叫
回答:
    “别喊了,我在这里广
                          五
    吕小胡蹬着三轮,气喘吁吁地说:
    “师娘快要急死了,说你出门时眼光不对头,生怕你一时糊涂寻了短见。
我说师傅保证不会寻短见,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寻短见呢?我说我知道师
傅在哪里,果然您就在这里。师傅,工厂已经这样了就去它娘的吧,饿不死土
里的蚯蚓就俄不死咱们工人阶级……”
    他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徒弟左右摇晃的背,听着徒弟的胡言乱语,嘴里一
声不吭,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股热乎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下岗
以来的灰暗心情一扫而光,心境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明朗。车子驶进繁华街道后,
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更让他愉快无比。路边有很多烧烤摊子,浓烟滚滚,香气扑
鼻。突然一声喊叫:环保局的来了!那些摊主拖着摊车,一路烟火,飞快地逃
进了小巷。他们的逃跑是那样训练有素,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鱼从水面上沉到
水底一样,顷刻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徒弟说:
    “看到了吧,师傅,鸡有鸡道,狗有狗道,下岗之后,各有高招r
    车子路过一家公厕时,他伸出手拍拍徒弟的肩头,说:
    “停一下”
    他向白瓷砖贴面、琉璃瓦盖顶的公厕走去。一个端坐在玻璃框子里的小伙
子用屈起的手指敲敲玻璃,提示他看看玻璃上喷着的红漆大字:
    收费厕所每次一元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空无一文。吕小胡走过来,将二元钱塞进玻璃下端的
半月型小洞里,然后说:
    “师傅跟我来。”
    他感到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不是羞愧自己身无分文,而是羞愧自己竟然不
知道厕所还要收费。跟着徒弟进了灯火辉煌的厕所,一阵污浊的香气熏得他脑
袋发涨。地砖亮得能照清人影,他走得扭扭捏捏还差点跌了一跤。师徒二人并
排着站在小便器前,双眼盯着被冲激得团团旋转的除臭球儿,谁也不看谁。在
哗哗的水声里,他幽幽地说:
    “厕所怎么也收费?”
    “师傅,您好像刚从火星上下来的,现在还有不收费的东西吗于’徒弟耸
动着肩膀说,“不过收费也有收费的好处,如果不收费,咱们这些下等人只怕
在梦里也用不上这样高级的厕所呢!”
    徒弟带着他洗了手,放在暖风干手器下吹干,然后走出公厕。
    坐在车上,他反复搓着被干手器吹得格外润滑的糙手,感慨地说:
    “小胡,师傅跟着你撒了一泡高级尿。”
    “师傅,您这叫幽默!”
    “我欠你一元钱,明天还你。”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
    临近家门时,他说:
    “停车。
    “就差几步了,拉到家门吧!”
    “不,我有事跟你商量。”
    “师傅您说。”
    “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师傅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出来做点事儿。”
    “我看可以。”
    “但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民工,能做的事好像都有人在做了。”
    “这也是实际情况。”
    “小胡,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师傅,这是圣人的语录,肯定是真理!”
    “师傅今天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知道该不该做……,,
    “师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我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
做的。”
    “但这事儿……好像有点犯罪··,…”
    “师傅,您别吓唬我,徒弟我胆儿小……”
    当他把构想向吕小胡—一说明后,吕小胡兴奋地说:
    ‘狮傅,这样的好点子也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难怪您五十
年代就造出了双轮双烨犁。您这算犯什么罪?如果您这算犯罪,那么……师
傅,您这是情侣休闲屋!不但文明,而且积德!说得难听点吧,您这也算建
了个……收费厕所吧。放开胆子干吧,师傅,明天我就叫上几个师兄帮您去
收抬!”
    “这事儿就你知道,不要叫别人。”
    “我听您的,师傅。”
    “对你师娘也别说。”
    “放心,师傅。”
    
                六                                  
    他坐在墓地与人工湖之间的稀疏林子里,背靠着一棵白杨。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从他的眼前软蜒
爬上山岗。他的目光不时地穿过疏林,投射到墓地前面。他只能看到他的小屋的一角,但他的心里却
有小屋的全貌。
    前几天他与吕小胡回了一趟农机厂,叫开大门,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在厂里搜罗了一车钱皮、铆
钉、废钢板什么的。师徒俩用了两天时间,将破烂不堪的公车壳子大修大补一番,他们把破了玻璃的窗
户全部铆上了铁皮,还用一块沉重的铁板做了个内外都可上锁的铁门。修整好车壳之后,吕小胡搞来
一桶绿漆一桶黄漆,横一道竖一道一顿好抹,将破车壳子涂得活像一辆在亚热带丛林作过战的装甲运兵
车。师徒俩退后几步,唤着油漆的清香,内心洋溢着欣喜。吕小胡说:
    “师傅,成了!”
    “成了!”
    “是不是弄挂鞭炮放放?”
    “你算了吧2”
    “等油漆干了就可以开张了。”
    “小胡,要是有人来找麻烦怎么办?”
    “师傅放心,我表弟是公安局的。”
    开业那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老婆也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打嗝。凌晨四点他们就起了床,老婆一边
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厌烦地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给郊区一家农民企业当顾问!”
    老婆打着嗝说:
    “我听着你跟小胡滴滴咕咕的,不像是去当什么顾问嘛!这把子年纪了,你可别去干歪门斜道!”
    他恼怒地说:
    “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些农民企业家看看你的尊容!”
    老婆让他的话给镇唬住了,不再步唆。
    他坐在树下,看到有很多老人在人工湖边晨练,有的逍鸟,有的散步,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
的吊嗓子。看着这些幸福的老人,他心里很不好受;如果有个一男半女,即便下了岗,也不至于大清早的
就来到这里蹲着,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守株待免的傻瓜。人工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东边的天上
出现了一抹红霞。吊嗓子老人的吼叫声震荡山林:
    “嗷畸——嗷略——”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之情,好似微风吹过湖面,水上皱起波纹。但这丝悲凉很快就过去了,即将
开始的崭新生活就像那个买小猪的女人一样让他浮想联翩,没有工夫伤感。日出前那半个时辰里,树林
里的鸟噪叫不止,空气里仿佛掺进了薄荷油,清凉润肺,令他精神抖擞。他很快就发现早晨到这里来等
客是个错误,早晨青年人不出来,中年人也不出来,早晨出来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围着湖边活动不到
墓地这边来,老年人即便到墓地来也不会成为他的顾客。也好,他宽慰自己,我这也算是晨练了,呼吸
了几十年车间里的污浊空气,现在也轮到我呼吸新鲜空气了。他提着马扎于在树林和墓地里漫步,很
快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在树林与墓地间丢弃的避孕工具增强了他对自己谋财之道的信心。
    中午时有几对身穿游泳衣的青年男女披着大毛巾从湖边走来,看样子有点像找地方野合的鸳鸯。
但他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却张口结舌,那些由吕小胡创作、自己反复背诵了许多遍的广告词儿一个字
儿也吐不出来。他听到那些男女们在密林中发出的基本相似但各有特色的呻唤之声,就好像看到几张
本来属于自己的钞票被大风刮走一样,懊丧之情充斥心间。
    当天晚上,他去了徒弟家,把白天的困窘对他诉说。吕小胡笑道:
    ‘狮傅,您都下岗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搔着头皮说:
    “小胡,你也知道,师傅是个七级工,报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想不到到了晚年,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师傅,我说句难听的,您还是不出,什么时候您饿了,就会知道,面子与肚子比起来,肚子更重要!”
    “道理我自然明白,但我就是张不开那个口    “也不怪您,”徒弟笑着说,“师傅,您毕竟是七级
工,这样吧,师傅,我有一个办法……”
      第二天中午,他背着一块木板,来到了第一天看  好了的最佳拉客地点。这里是上山和进人墓地的必
  由之路,地形隐密且视野开阔。他坐在白杨树斑驳  的阴影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湖中游泳的人们。鸟
  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蝉在树上狂叫不止,  一阵阵清凉的蝉尿像小雨似的落到他的身上。
      终于,一对男女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过来了。他远远看到,女的穿着天蓝色的三点式泳衣,洁白的皮
  肤在斑驳的树影下闪闪发光。男的穿着一条黑色弹力裤权,胸膛和大腿上生着茂密的黑毛。他们戳七
  弄八、值笑打闹着走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犯罪般地看到了女人露出了半边的乳房和肚皮上那块铜钱般
  的青德;他厌恶地看到那男人腆起的肚皮和那一窝山药蛋般的器官。当他们距离自己三步远时,他果
  断地将扣在地上的木板高高地举了起来。木板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脸在木板后像被火烧烤着一样。木
  板上的红字对着那两个男女。他看到女人修长的腿和男人毛茸茸的腿停住了。他听到男人大声地念着
  木板上的字:
    “‘林间休闲小屋,环境幽静安全,每钟收费十元,免费汽水两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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