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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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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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后市语迥异篠骖之类,长白即先后自相矛盾,至其所谓《文饭》殆即
《文饭小品》,盖《文饭》全集似终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选本称为小品,
恰合原语本义,可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传谑庵的衣钵矣。知父
莫若子,他人欲扬抑谑庵者应知此理焉。
张岱著《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之后幅文曰:

王遂东,思任,山阴人。少年狂放,以谑浪忤人。官不显达,三仕
令尹,乃遭三黜。所携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称之曰,王谑
庵虽有钱癖,其所入者皆出于称觞谀墓,赚钱固好而用钱为尤好。赞曰:

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
谑不避虐,钱不讳癖。传世小题,幼不可及。
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当今第一。


李慈铭批云:

遂东行事固无甚异,然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与马士英书气宇峰
举,犹堪想见。若其诗文打油滑稽,朱氏谓其钟谭之外又一旁派,盖邪
魔下乘,直无足取。此乃表其钱癖,而赞又盛称其文章,皆未当也。唯
郡县志及《越殉义传》、邵廷采《思复堂集》、杜甲《传芳录》、温睿
临《南疆佚史》诸书皆称遂东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鲒埼亭外集》独
据倪无功言力辨其非死节,陶庵生与相接而此赞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
之言有征矣。

李氏论文论学多有客气,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谑庵的价值,就是张宗子的
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赞又见《琅嬛文集》中(光绪刻本卷五),其“谑
不避虐,钱不讳癖”二句盖其主脑,宗子之重谑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
《王谑庵先生传》,末云:

“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


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此与《文饭小品》唐九
经序所云:

惟是总漕王清远公感先生恩无以为报,业启□□贝勒诸王(案纸有
腐蚀处缺字,下同)将大用先生,先生闻是言愈跼蹐无以自处,复作手
书遗经曰,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体以还我父母尔,时下尚有□谷数斛,
谷尽则逝,万无劳相逼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寝之报至。呜呼,
屈指其期,正当殷谷既没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时,
然则先生之死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今日之凤林非即当年之首阳乎。

语正相合。盖谑庵初或思以黄冠终老,迨逼之太甚,乃绝食死。又邵廷采《明
侍郎遂东王公传》引徐沁《采薇子像赞》云:

“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谑,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
怒骂,聊寄托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当时“生与相接”者之
言悉如此,关于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
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谑庵先生传》中叙
其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从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
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虐》,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
虐毒益甚。”倪鸿宝《应本》卷七有序文亦称《悔虐》,而《文饭小品》则
云《悔谑》,其所记在今日读之有稍费解者,康熙时刻《山中一夕话》卷六
曾采取之,可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矣。传后论云:

“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馀家,取给宦
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
其所用钱极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唯先生当之
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陶元藻
《全浙诗话》卷三十五云: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
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宴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
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陶篁村生于乾隆时,去谑庵已远矣,
其所记如此,盖或本于故老流传,可与宗子所说互相印证。叶廷琯《鸥波渔
话》云:

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见之
友人处,其文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
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
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
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
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属书谢客,板桥郑
燮。”

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
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
板桥的话与篁村所说恰合,叶调生的评语正亦大可引用,为谑庵张目也。
李越缦引朱竹垞语,甚不满意于谑庵的诗文,唯查《静志居诗话》关于
谑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伤大雅”这一句话,后附录施愚山的话云:
“季重颇负时名,自建旗鼓,其诗才情烂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


道坌出,钟谭之外又一旁派也。”盖即为李氏所本。其实这些以正统自居者
的批评原不甚足依据,而李氏自己的意见前后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说其风
流倜傥自是可观,在《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中又云风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
对于诗文却完全抹杀,亦不知其所谓风流文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李氏盛
称其致马士英书,以为正义凛然,书亦见邵廷采所著传中,但似未完,今据
张岱所著传引录于下:

阁下文采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
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门
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
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
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
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乃今逍遥湖上,
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
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吾涛,乞素车白马以拒
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领以待鉏麑。

此文价值重在对事对人,若以文论本亦寻常,非谑庵之至者,且文庄而仍“亦
不废谑”,如王雨谦所评,然则李氏称之亦未免皮相耳。今又从《文饭小品》
卷一抄录《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爇之,逻获验确,学使
者发县,该谑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谋而几就,不待教而可诛。万一延烧,
罪将何赎;须臾乞缓,心实堪哀。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各还
初服,恰遂惊魂。”

二文一庄一谐,未知读者何去何从,不佞将于此观风焉。唯为初学设想,或
者不如先取致马阁老书,因其较少流弊,少误会,犹初学读文章之宁先《古
文析义》而后《六朝文絮》也,但对于《怕考判》却亦非能了解不可,假如
要想知道明末的这几路的新文学与其中之一人王谑庵的人及其文章。至于自
信为正统的载道派中人乃可不必偏劳矣,此不特无须抑住怒气去看《怕考判》
了,即致马士英书亦可以已,盖王谑庵与此载道家者流总是无缘也。

□1934 年8 月刊《人间世》9 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煮药漫抄

永井荷风随笔集《冬天的蝇》中有一篇文章题曰《十九岁的秋天》,记
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他十九岁时住上海的事,末题甲戌十月记,则已是
五十七岁了。起首处云:

就近年新闻纸上所报道的看去,东亚的风云益急,日华同文的邦家
也似乎无暇再订善邻之谊了。想起在十九岁的秋天我曾跟了父母去游上
海的事情,真是恍有隔世之感。

在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的书斋和客房的壁龛中挂着何如璋叶松石王
漆园这些清朝人所写的字幅。盖父亲喜欢唐宋的诗文,很早就与华人订
文墨之交也。

何如璋是清国的公使,从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顷起,很久的驻扎
在东京。

叶松石也是在那时候被招聘为外国语学校教授的最早的一个人,曾
经一度归国,后再来游,病死于大阪。遗稿《煮药漫抄》的头上载有诗
人小野湖山所作的略传。

每年到了院子里的梅花将要散落的时候,客房的壁龛里一定挂起何
如璋挥毫的东坡的绝句,所以到了老耄的今日,我也还能暗诵左记的二
十八字:

梨花浅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树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何如璋这人大约很见重于明治的儒者文人之间,在那时候,刊行的

日本人的诗文集里,几乎没有不载何氏的题字或序以及评语的。

《煮药漫抄》我很有运气得到了两本,虽然板本原是一个,不过一是白
纸一是黄纸印的罢了。此书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去今不远,或者
传布不多,故颇少见。书凡两卷,著者叶炜号松石,嘉兴人。同治甲戌(一
八七四)受日本文部省之聘,至东京外国语学校为汉文教师,时为明治七年,
还在中国派遣公使之前。光绪六年庚辰(一八八○)夏重游日本,滞大阪十
阅月,辛已暮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病中录诗话,名之曰《煮药漫抄》者,
纪实也。小野湖山序之云:

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
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
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
然也。

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阪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
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
松石以诗人东游,比黄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
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浪华间,身外所赍,
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黄君之多拾取一
点诗料回来也。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黄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
《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
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


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
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
(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
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八月二十八日曾根俊虎来,日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
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
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狼狈奔窜,为
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

又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
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炮雷发。中兵不遑一
发炮,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
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
荡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
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

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
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
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
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1934 年9 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百廿虫吟

《百廿虫吟》一卷,道光甲申(一八二四)年刊,平湖钱步曾著,末附
诸人和作一卷,凡九十七首。本来咏物之作没有多大意思,其枯窘一点的题
目,往往应用诗钟的做法,只见其工巧而已,此外一无可取。但是对于这一
册我却别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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