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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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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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民党兼右派分子周大夫还真就把这架苏联收音机给鼓捣好了。国庆节这天,明媚的阳光下,俄国造收音机被放在院里的茶几上,茶几上铺着桌布,别佳妈还放了一瓶花,一切弄得真跟过节似的。
  收音机里正播放《歌唱祖国》的歌曲,院里院外的街坊坐着收听广播。广播里传来播音员激动而富于感情的现场介绍,传来实况转播的声音,欢呼声、口号声、像下雨一样,几十万人大游行,声势大极了。忽然梁子喊,妈,您听,我姐他们过来了!
  收音机中传出《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的歌声。这歌声是九号院人们熟悉的,歌声由远而近,播音员说,少先队员们举着鲜花和气球,队伍如彩虹般走过来了,他们欢呼着走向了天安门广场……
  梁子说,这里头有我姐!里头有我姐!
  周大夫美中不足地说,还是有点刷拉刷拉的杂音。
  别佳挥着胳膊让大家快看,看气球,由天安门那边飘过来的彩色气球,是坠儿他们放的。漫天的气球,飘飘悠悠,借着风势由天安门方向飘了过来,一时将天空映得五彩缤纷。孩子们跳着脚地喊着,笑着,大人们也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景儿。
  刘婶让她的儿媳妇快出来看看这满天的气球。新生不看,新生说她困。
  麦子从北京回去以后并没有闲着。麦子动员她娘家几个兄弟和公社一商量,为支援北京建设,办起了砖场。临州的土质好,是出砖的地方,加上麦子娘家过去就是烧砖的专业户,没多长时间,一窑新砖就出来了。挑了几块,让霜降送到北京,送到了王满堂手里。当时古建队的人正在开会,工人们拥着披红挂花的柱子和他的突击队正在庆祝大会堂工程的完工。柱子抱着一个大镜框说是在人大会堂庆功会上照的,里面有总理给他敬酒的照片。老石把照片举得高高的,让大家看。
  大摊儿问柱子,你跟总理说什么来着,怎么把总理乐成这样?
  柱子说,我想给总理敬酒,总理非说咱们是建大会堂的功臣,要给我敬酒。柱子说他们建筑工人是第一批在大会堂开会的,宴会厅的炉灶起火,第一顿饭就是为他们建筑工人做的。他代表全体工人向总理敬酒,当时心里激动得怦怦的,连酒杯也端不住了。
  王满堂说,瞧你这出息!
  柱子说,总理说了,你们建筑工人是大会堂真正的主人,谁愿意什么时候看人民大会堂就可以什么时候来看。来的时候就说这个大会堂是我盖的,是周恩来批准我来的。
  王满堂说总理懂得建筑工人的心。这时霜降挤到王满堂身边,把一块系着红绸子的大灰砖递到王满堂手上。王满堂端详着手里的砖,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王满堂一伸手,大摊儿递过一把刻刀,王满堂三下两下旋刻出海水江牙图案,赞道,好砖!
  大摊儿把砖雕举起让大伙看。大伙传着看,称赞砖的质量,也称赞王满堂的手艺。老石握着霜降的手说,感谢临州人民对我们的大力支持。
  霜降说,俺二姑说了,国庆节一过马上把砖送来。
  在大伙的掌声中,霜降不好意思地对王满堂说,表姑夫,俺上回……你不记恨俺吧?
  王满堂装没听见。
  鸭儿的情绪低沉到了底点。团没有入上,还挨了一个处分,虽然大安说是“小事”,可是他们的学校并不认为这是小事。学校拿这件事情教育大家,说这是典型的个人主义思想在作怪……
  每天一放学,鸭儿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说话,谁也不见,连吃饭也一人在屋里单独吃……周大夫说鸭儿这举动是一种病态,说轻了是性格孤僻,说重了就是自闭症。周大夫让大妞领着鸭儿去看看病,大妞说,看什么病呢?她也不发烧,哪儿都不疼。周大夫说不是只有发烧了才算生病,有时候精神上的压抑也是很厉害的,特别是对鸭儿这样的女孩子,时间长了不好。大妞问到哪个医院去看好。周大夫说上安定医院。刘婶一听就蹿出来了,说安定医院是专治精神病的,周大夫把人家的姑娘往那儿推,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大妞一听是治精神病的,也很不高兴。
  别佳在这件事上一直抱有愧疚之感,鸭儿情绪上的变化也引起了这个小男孩的不安。他说,鸭儿姐姐,你怎么老不说话呀?他让鸭儿骂他,鸭儿不骂;他让鸭儿打他,鸭儿不打。他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为了哄鸭儿姐姐高兴,别佳就给鸭儿姐姐唱歌,唱俄罗斯的“卡秋莎”,唱“红莓花儿开”……稚嫩的男童声用俄语唱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种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不但让鸭儿,让院里所有的人都听得入神。
  大妞一边为王满堂端来洗脚水一边说,这个傻别佳倒还会哄个人儿。
  王满堂说,那小子聪明。长了俩脑子,一个中国的,一个苏联的。
  王满堂问大妞那个玉坠儿找着了没有。大妞说没有。王满堂让大妞抓紧找一找,说临州的砖运来了,下一步就得起墙,那个坠儿是离不开的东西。大妞说她再好好找找。爹妈这样说的时候,梁子正在桌上做作业,他把头别得低低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他觉得很害怕,觉得对不住爸爸妈妈。他知道,那个卖给打鼓的玉坠儿是永远永远的找不回来了。一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不知怎么办好,他抓起本子跑了出去。
  往外跑的梁子正和刘婶撞了个满怀。刘婶顾不得梁子,兴奋地嚷道,你说新生这死人,她也真瞒得住,都七个月了。她就愣不告诉我。
  这可真是大喜事!不但是刘家的大喜事也是九号院的大喜事。这天晚上,大妞给刘婶道了多少回喜,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两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在一个晴朗的冬日,白新生抱着新生儿,走进九号院的时候,全院的人几乎都迎出来了。结婚十年,十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刘婶乐得屁颠屁颠地从媳妇手里接过婴儿,大声说着,到家喽,到家喽,我们的大孙子到家喽。刘婶抱着孩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显摆了,掀开一道小缝让王奶奶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小鼻梁多高,小脸蛋多周正。
  别佳说,眼小了点儿。
  刘婶说,不小,月科的孩子,还没睁开哪,小猫崽没离窝也不睁眼不是?看了一眼大妞怀里瘦弱的门墩说,你们门墩生下来才五斤,瘦得小鸡子似的,我们大孙子生下来七斤三两五,差一点儿七斤四两。
  别佳说,那是称没给够。
  刘婶并不理会别佳的挪揄,仍满有兴致地说,瞧这小脖子,几道圈儿,小胳膊腿儿,那叫有劲儿,骨立着哪!我们孙子结实,大夫说了,还得科学喂养哪,各种营养都得跟上……
  福来说要好好谢谢周大夫。刘婶说甭谢他,说福来后来也没认真吃他的药,谢他干什么?他巴不得无产阶级养不出儿子来呢。周大夫说福来养不养儿子跟阶级没关系,就是蒋介石也一样地养儿子。刘婶说她怀里抱的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哪,是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后代。白新生感激地让周大夫满月过来吃面。周大夫说甭叫他,他怕福来妈下毒。
  刘婶说,想的美,杀了你我斗谁去?
  刘婶的宝贝孙子被唤作套儿,是老萧给取的名。不但叫套,脖子上真拴了个套儿,为的是将孩子套住,好养活。套儿长得的确比一般孩子结实,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妈在商店里工作的缘故,别的孩子吃不到的鸡蛋,套儿可以随便吃,别的孩子定量供应的婴儿粉,可以随便给套儿买。在当时来说,套儿可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幸福儿童了。
  相比较,王家的门墩就有点惨了。从哪方面来看,门墩都是属于那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一类,快一岁了,还不会站立,细脖子大脑袋,罗圈腿,跟比他小半岁的套儿待在一块儿,整整比人家小了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大妞就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末生老儿子。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能办得到的,没有不满足的。惯就了门墩小小人儿一个拧种脾气,属于王家孩子当中的异类。
  朱惠芬也是王家的异类,结婚一年了,她好像也没有真正融入到婆家里来,她客客气气的老像个客人,谁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在团组织生活会上,大家讨论和工农相结合的问题,朱惠芬说如果她连婆家这个简单的工人家庭都不能很好融合的话,就是她的世界观有问题了。她检讨说自己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小资产阶级情调很浓,所以,无论是在队里还是在家里,她都在自觉地、努力地改变着自己。但是事情往往跟她想的不一样。比如说今天,王家的饭桌摆上了,一家人团团围坐着准备吃饭,朱惠芬却端盆水进来了。朱惠芬说现在外面正流行肝炎,让大家洗了手再吃饭。没有人响应朱惠芬的号召,朱惠芬就逮住刚刚会扶着凳子站立的门墩,将门墩的一双手接到盆里。
  朱惠芬给门墩洗手,边洗边说,门墩手上有很多很多的细菌,还有蛔虫卵,还有奥巴巴,还有小虫虫……王满堂正吃一张饼,刚要吃,臭巴巴,刚要吃,小虫虫。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朱惠芬终于让全家人,包括正吃着的和还没吃的都洗了手,最后来到王满堂面前。王满堂说他就免了,朱惠芬认真地说要养成饭前便后洗手的卫生习惯,说她这盆水是来苏水,可以消毒。王满堂嫌麻烦。说几十年不洗手也没得什么病。朱惠芬说良好的习惯是文明的标志,这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培养起来的。朱惠芬说他们家顿顿饭前都洗手,已经几十年了。几十年来她们家的人从来没有闹过肚子。大妞说几十年来老王家的人也没拉过稀。朱惠芬还说家里厨房的卫生也要改进,生熟案板要分开。大妞说本来就分着呢,翻过来切生的,调过去切熟的。大妞间房檐底下小缸里的水是不是朱惠芬给倒了。朱惠芬说那水又脏又臭,都长蛆了。大妞说那是她腌鸭蛋的陈年老汤,老汤腌的鸭蛋能流油,胡同里多少人家儿来要她都舍不得给。朱惠芬说那里头全是细菌。大妞说她就爱细菌,没细菌腌不出咸鸭蛋来。朱惠芬说这对人体是没有好处的,像臭豆腐。酱豆腐,都是细菌发酵食品,以后尽量不吃。说着端着盆出去,说她下午要到党校报到。大妞问党校是怎么口事。朱惠芬说是提高觉悟的地方,单位送她去集中学习半年。大妞说那就不在家住了?朱惠芬说不了,礼拜天回来。大妞说就是上提高觉悟的党校也得吃了饭再去。朱惠芬说在单位吃过了。
  大妞气哼哼地小声说,你吃过了洗我们干吗?管得也忒宽了点。
  这就是知识分子和工人的小冲撞,鸡毛蒜皮,谈不到路线斗争,算不上意识形态,却又那么格格不人,很难说谁在改造谁,谁在结合谁。
  梁子吃完一张烙饼伸手又抓了一张。大妞问他这是第几张了。梁子说是第二张。大妞说她得摸摸梁子的肚子。梁子说他的肚子还瘪着呢。
  王满堂说,你让他吃。一个破烙饼,限制他干什么?
  大妞说,破烙饼?他的定量是一个月二十八斤半,按顿算一顿是三两,就他这种吃法下半个月得喝西北风。
  是的,粮食好像越来越紧,其实定量并没有减少,也不知怎的,人的饭量却越来越大,特别是孩子们,个个都跟饥饿的小浪似的,才离开饭桌,转个身就饿了。商店里什么都凭本凭票供应,那时候,购货本比户口本重要。麻酱二两,硷面一包,火柴两盒,肥皂1/4块……商店售货员在从事买卖的同时还要从事着文字工作,负责在那些小本上做如实纪录。应该说在那个阶段,中国售货员的文化水平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和严格的检验。
  没有吃的,主要是没有副食,王家的孩子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吃到过“糖”这个东西了。酸甜苦辣咸,在生活的五味中,他们独独少了甜,毕竟这又是小孩子们最喜爱的味道,但是却没有。
  这天,刘婶给王家拿过来一包伊拉克蜜枣,说是白新生商店卖的,不多,全让内部人给分了。孩子们见了枣,不客气地围了过来。依着老北京人的做派,谁来送礼,再好的东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开,保持着一种矜持,一种风度,不像西方人,当着客人的面将礼品拆开,夸赞、比试,装出一种没见过似的惊奇。但这回,在刘婶的伊拉克蜜枣面前,王家的孩子们再也矜持不住了,他们扑向那个纸包,大把大把地抓蜜枣,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连门墩也抢了一个,抓在手里高兴得嗷嗷叫着。
  大妞和刘婶看了心里有点发酸。
  大妞从坠儿手里尝了一个伊拉克蜜枣,说甜得有些发腻。刘婶说要不怎么叫蜜枣呢。大妞说甜味挺怪。刘婶说是异国风味。大妞说也不知伊拉克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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