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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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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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堂有些沉吟。成立古建队,这关系到“隆记”老的小的,几十口子人的前程。他得细细掂量掂量,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干或者不干。
  年轻人则有些急切,他们问古建队拿不拿国家工资,算不算国家的人。
  张干部说,算。
  大家就都看着王满堂,眼神迫切,希望他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而王满堂却还在犹豫。这时,老萧挡开众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隆记”营造场的,按说也都是国家的人。“隆记”营造场不是一般的营造场,那是给宫里伺候差事的,技术都是一顶一的棒。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的老掌柜赵万和吧,西太后时代是戴红帽子的,珊瑚顶哪,派头大了,在土木行,谁提起来谁坚大拇指!宣统时候,我们修过水晶官。御花院甬路的砖雕故事,就是王满堂和他师傅码的;”袁世凯时候我们修过中南海;段琪瑞时候我们修过铁狮子总理府。也就是到了日伪以后,我们才接些外边的零散活计。
  张干部说。我知道,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我们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要把你们这些能耐人收拢起来。“
  王满堂问张干部是不是要收买他们。张干部说不是收买,是要把大伙组织起来,一块儿建设新中国。还说了些革命的话。
  王满堂向张干部提出,既然要组织起来给公家干,那么“隆记”的老少爷们儿就—个不落,都进建筑队,其中也包括老萧。张干部问老萧在“隆记”是干什么的。王满堂说老萧是看风水的。说萧家几辈儿都在“隆记”、是土木行离不了的人。
  老萧很自得地介绍自己是设计师的先行官,一说没有他的建议,再有本事的设计师也画不出第一条线。
  张干部说,行,老萧来我们也欢迎。要是大伙没意见,就请老萧给造个花名册。大伙下礼拜来单位办手续,领工作服,上班。
  老萧说干吗要等下礼拜,明天就很好,是大好的日子。张干部说明天就明天。
  老剩儿问一个月给多少薪水。
  张干部说先自己根据技术评定,再按国家规定发给,总之,不会亏待了大伙。
  老剩儿问,往后就按月给薪水了?
  张干部说,不但薪水按月给,干得好还有奖金,得了病国家全包。
  老剩儿说,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老萧,您祖上给皇上干的时候也没拔到这份上吧?
  张干部说,解放了,整个国家都是咱们自个的了,咱们盖房建楼全是给咱们自己盖,不是给什么皇上干了。工人是国家的栋梁,中国这座大厦,全靠大伙支撑着。
  王满堂说,要说栋梁,这可是我们土木的老本行,我们知道它的分量。
  大伙跟张干部又聊了些别的,张干部就走了。
  大伙都很高兴,老剩儿冲着台上喊,粉蝶姑娘,别老思夫啦,给咱们唱个好听的。
  筱粉蝶说,我给大伙唱段《风雨归舟》助助兴?
  大家都说要热闹的,不要凄凄惨惨的。
  筱粉蝶就抖起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冷嗖嗖,
    堪堪的大雨临了头。
    望江天电掣雷鸣一阵阵风云骤,
    获金鳞鱼翁摆架荡归舟。
    ……
  众人喝彩。
  王满堂对掌柜的说今天大家高兴,茶钱全由他包了。老剩儿听见了,就要换新茶叶可着量喝。老萧拍着他的后脖子让他留神晚上别尿炕。
  掌柜的说,王师傅,您高兴我可不高兴,打明儿开始,再没人来喝茶等活了。您诸位倒是拿了国家工资了,我还得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挣。
  大摊儿让掌柜的改行,也当工人,说工人吃香。掌柜的说要不行真得改辙了。
  大伙都乐,老萧更是高兴,卖乖地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今天咱们要启大运,怎么着,没瞎说吧?众人都赶紧应和。没啥说,没瞎说。
  王满堂说,老萧,我虽然把你保下来了,心里却是没底,不知道你到了建筑队能干什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就耍这一片嘴,在“隆记”营造场你是个宝,在共产党的建筑队里怕不行。
  老萧说,我萧益上凭本事吃饭,“不用你替我操心。
  大家谈论著明天的事情,从门口进来了一个梳着分头的清秀青年,筱粉蝶的声音立即变得分外响亮:
    ……
    哎我猛回头。
  筱粉蝶炽热的目光与青年相对,接下来柔声唱道:
    见一个贪午睡的小牧童儿,
    他在那两地里啼哭哇,
    看那光景是去找牛。
  筏粉蝶与那年轻人彼此会心一笑,年轻人就着台口找了个座坐下了。
  筱粉蝶一曲唱罢,拿着笸箩下来敛钱。走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给了一张大票。
  筱粉蝶说,王大哥您老这么疼我,谢谢您啦。
  王满堂说,不是我疼你,是你的玩艺儿好。
  筱粉蝶嘴甜,告诉王满堂下回给他唱段新学的《五末寅初》,说那个段子词雅,曲子也配得好。
  老萧掏了两张大票,有与王满堂争高低之意。
  筱粉蝶说,恭喜您有高就了。
  老萧说,是我的运走到了这一步。闺女,你的运也开了,往后瞧好儿吧。
  筱粉蝶给老萧道了谢,走到前面去了。筱粉蝶来到青年跟前,青年掏了张大票,被筱粉蝶悄悄挡了回去。
  老萧意犹未尽,还想跟筱粉蝶说点什么。扭头一看王满堂正注视着他,便说王满堂的印堂发亮,人中光润,眉间带喜,今天准有好事。
  王满堂说老萧是没话找话。说明天都有单位了,这就是大好事。老萧说不是,说明天的好事是大家的好事。他说的这好事是单属王满堂一人的好事,说王满堂的右眼眼角发湿,这就是说,老王的好事出自于内宅。
  老剩儿仔细地将王满堂打量了半天,说他怎么也看不出来“人中光润”,“眼角发湿”。
  老萧说,你要看得出来你就不是史老剩儿了。
  两人正在抬杠,王满堂的二女儿坠儿从人群里钻过来,惶惶地说,爸,我妈完了!
  众人一下静下来。
  王满堂问怎么个完了。坠儿说已经死了。
  王满堂一听脸有些变色,站起身抱上坠儿就走。大摊儿。老剩儿等人也一溜儿地跟出来。他们的师傅家里出了大事,作为徒弟,他们得帮着料理一把。
  老萧喝着茶没动窝,他看着打狼似的涌出去的一群人说,死了,未必是坏事。你们跟着去起什么哄,添乱!
  王满堂领着众徒弟一路踢土壤烟,火烧火燎地拐进灯盏胡同九号,一行人转过精美的砖雕影壁直奔内室。
  王家的小院干净齐整,一棵枣树在西厢房窗下静静地挺立,南房刘家的花门帘一动不动地垂着。爱咋呼的邻居刘婶竟也能让小院在白天没有响动,这的确是少有。王家檐下炉子上的水开了,呼呼地冒着蒸气。小院的静谧让王满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从炉子上那无人招呼的开壶,切实地感到家里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王满堂在房门口放下坠儿,拉开屋门,拉门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点微微发颤。
  随着房门的拉开,一声响亮的响声从里间传出。
  王满堂愣了,来“帮忙”的徒弟们也愣了,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
  随着婴儿的哭声里间旋出了刘婶。没等王满堂张嘴,刘婶很利落地给满堂请了个安说,我给王大哥道喜了,您添了个大儿子,母子平安。
  王满堂张着嘴啊了几声,半天才说,不是……还……还不到日子……
  刘婶说,不到日子架不住这小子性急,非得这会儿出来,差点儿没要了大人的命!鸭儿她妈死过去两回,血流了一脸盆……
  王满堂问现在怎么样。
  刘婶说命保住了,人还是虚,得慢慢补。
  徒弟们听了就往里屋推师傅,弄得王满堂很不好意思,有的人吵嚷着要让王满堂请酒。外间屋正喜气洋洋地闹腾时,不提防从里间屋飞出一碗小米粥,啪的一声在堂屋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粥撒了一地,溅在大家的脚上、裤腿上,将热闹的气氛凝住了。
  外屋一时鸦雀无声。
  刘婶搭讪着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我们福来该下班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去。说着侧身闪出门去,小跑着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满堂和徒弟们战兢兢地进到里屋,看见大妞头上蒙着手巾,脸上满是愠怒,眼睛哭得红肿,坐在炕上老虎一样盯着师徒们。
  气氛有点僵。
  王满堂设话找话地说,生了?
  大妞没有理睬他。
  王满堂装着很有兴趣地凑到床前去看儿子。大妞一把把王满堂推了个趔趄,吼道,别碰我儿子!
  王满堂说,你这是干吗?早晨还好好儿的,哪儿来的这么大气。
  大摊儿给师傅打圆场说,师傅,师母这么重的身子,您就不该再上茶馆去。这可真是您的不对了,这事搁谁,谁心里也不忿。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顶什么用?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热闹。
  大摊儿暗中示意王满堂别说。
  老剩儿说,师母气也罢,恼也罢,都是表面,心里头是高兴着呢!老王家得了大儿子,长门长子,应了老萧的话,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呜呜哭出声来,呜咽着说,再别说什么长门长子的话……在这个家里,别说孩子,连我都算不上什么!
  王满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妞越哭越来气,顺手抄起炕上的东西朝王满堂拽,一边拽一边骂。害得王师傅的徒弟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忙不迭地捡东西。炕上的小孩子也凑热闹,哇哇地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周大夫出现在门口,给王满堂作了个手势,叫王满堂出来。王满堂来到院里问有什么事,周大夫说,你到我屋里来一趟。王满堂就随着周大夫来到后院,后院三间北房周大夫住着,两间东房作为王家堆房空着。
  周大夫推开了自家房门,房间里坐着一男一女。看见王满堂,女的有些发愣,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声“爹”。
  王满堂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他觉得自己在“轰”中感受到一种撕裂,痛彻心骨的撕裂,将他扯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迸发着浓艳的鲜血,战栗着,飘落着……
  是那颗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弹。
  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王满堂从家里后墙匆匆翻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过段工夫俺就回来!
  那时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经到了村口,村里已经鸡飞狗跳墙地乱了。
  王满堂一走就没了信儿,他离开时儿子三岁,现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长的“工夫”。
  王满堂走后,麦子曾经领着公公婆婆,“拖着儿子逃了无数目反,后来躲在一个叫窦庄的小山村。听说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两间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大坑。那一回,村里的大部分人没跑出来……一
  有人指着那个坑说,老王家,绝了。
  人们想麦子和她的儿子是死了。
  王满堂后来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见识了那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坑里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跃,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烧焦的柿树……
  王满堂在坑边烧了一刀纸,扭头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见那个让他心碎的坑。他没有家了,在山东临州,他什么也没有了。
  但麦子还有。日本投降后她在坑上又搭起窝棚的时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满堂。她坚信满堂活着,坚信满堂没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终于她带着儿子寻到北京来了。
  今天,麦子挎着篮,抱着一只鸡,柱子背着包袱,从前门下了火车。一路走一路问,寻寻觅觅地寻找灯盏胡同九号。对她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乡村妇女来说,在北京找人,很有点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悲壮。她不识字,没念过书,她也不会说她的家乡山东临州以外的官话。一句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是乡下女人并不意味着愚昧,也不意味着退缩。她之所以能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是她对丈夫的信念,不可动摇的信念。
  王满堂是她的男人。
  麦子一步步向灯盏胡同靠近的时候,王满堂的续弦赵大妞正拖着沉重的身子和刘婶在门口挂国旗。
  送水的木头水车来送水,停在九号门口。送水的汉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边接水的两个木桶里。水桶满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用扁担勾起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进后院。大妞和刘婶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嫉妒和不屑。水是给住在后头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当过国民党军医,单身一人,没有家眷,人随和,没脾气,好帮助人。不但在九号,就是在这条胡同里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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