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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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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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墩说,你个傻×。文化一革命,就不用上学了,也不用考俄语了,咱们彻底解放啦!
  梁子说真的呀?门墩说可不是真的,说梁子最向往的北大早就不上课了,连大字报都贴出来了。梁子说这太好了!拉着门墩就往北大跑,去看那不上课的大字报。
  大妞由衷地说,文化革命好,文化革命把我儿子从苦海里救出来了。
  刘婶说,这叫砸烂旧的教育制度。
  周大夫说,未必就好。
  刘婶逼过来说,你站住,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真是革命了。
  王满堂和老萧脚下搁着白灰桶无精打采地坐在古建队的台阶上,默默无言。王满堂的队长被罢免了,有人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行业反动把头的孝子贤孙。斗争会开了几场,都是徒子徒孙,师兄师弟,既未伤及皮肉也没触及灵魂。
  王满堂和老萧在台阶上坐了许久。老萧说,满堂,咱们在一块干了有三十年了。
  王满堂说,整二十七年,从民国二十八年——
  老萧说,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把心都给了古建,临了临了,干这个!造孽呀。老萧说古建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就给刷设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往后有他倒霉的时候。
  大摊儿戴着红箍和一职工走过来。职工说,姓萧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赶快搬着梯子,干活去。难道还要让那些“四旧”继续向无产阶级耀武扬威吗?老萧说那都是艺术,大摊儿说是“四旧”,绝对的“四旧”。王满堂问今儿个他们上哪儿去革命。职工说上成王府,后花园。
  王满堂说,那儿倒凉快。
  大摊儿说,师傅,好差事。
  王满堂说,好差事你怎么不干?往金龙合玺上抹大白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大摊儿将王满堂推到一边小声说,盖住了才能保存下来,老爷子,您这是干好事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信任您二位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您,您还不领情。
  满堂与老萧面面相觑。
  老萧对王满堂说,我看这阵势不大对头。我不能跟你比,我怕得及早给自己找脱身之计。
  王满堂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耍弄你那一套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的玩艺儿,你老不听,你看现在,谁都拿眼睛瞄着你呢。
  老萧说,满堂,咱们几十年,吵归吵,可谁心里都明白谁,我看这场运动我是在劫难逃,死活难论,有些事不如早做安排。说着老萧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来说,这个本子别看不起眼,可是我一生的心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不全是迷信,不全是四旧。这里头记录了我从进入“隆记”开始,跟随我父亲勘察风水的记录。有用也罢,没用也罢,是我一辈子行径的总结。万一我有三长两短,这个本子你务必替我留着,我想它终归会对建筑行有点用。
  王满堂说,听你这话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事情有这么严重?
  老萧说,我夜观天象,紫微发暗,煞气北侵,君子当处否塞之时,应退避三舍。然而煞气直侵,以俭德退缩以避之已不可能,也是我祖上泄露天机太甚。事已至此,该著有此一劫。
  王满堂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以你这思想,不整你整谁?我要是造反派,我也先拿你开刀。跟你在一块挨斗,我都觉着我冤,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我是冒牌的。
  老萧不理会王满堂的玩笑,把本子郑重交给王满堂说,所以,我才托你帮我收着,它在你那儿比在我这儿安全。
  王满堂接过本子说,收着就收着,等事儿一过我就还给你。
  老萧说,这本子上的内容就跟咱们每天涂的这些合玺彩画似的,等将来把它们再清理出来,照旧的金光灿烂。
  王满堂认为老萧的小破本子绝不能跟合玺彩画比。老萧说那是王满堂还没认识它的真谛,老萧建议王满堂也趁早把家门口的影壁糊了,免得找麻烦。
  王满堂认为老萧说得很有道理,回到家什么也不干,当下就指挥门墩和刨子和泥糊影壁。
  王满堂说,泥要和到火候,托住,使劲儿往墙上拽。
  门墩和刨子如法炮制,稀泥顺影壁流。
  王满堂说,腕子使劲儿。
  泥啪啪地将精美砖雕糊住。
  王满堂说,用麻刀挂墙面。
  和了麻刀的灰泥将影壁抹平。
  王满堂说,小抹子抹光。
  三把小抹子将墙抹成溜溜光的白墙。
  周大夫下班进门,一眼就看见白墙,说是进门撞白墙太扫兴,问那些砖花哪儿去了。王满堂说那是“四旧”。周大夫一个劲儿地说可惜。王满堂悄声告诉他,都在底下藏着呢。
  刘婶看见白影壁说,这回看着顺眼啦,一幅白墙,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王满堂说,留出白墙就是让人写字儿的。
  周大夫说明儿个叫片警大安来写条语录,大安的美术字儿写得好,这条胡同墙上的语录都是他写的。刘婶说写语录不如画个红太阳。
  周大夫说,那成日本国旗了。
  刘婶用异样眼光冷峻地注视着周大夫说,就你想得怪。
  梁子当了红卫兵,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退了色的旧军服,整天穿在身上,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与旧军服配套的是灯芯绒懒汉鞋,一种不用系带的很别致的布鞋,男的女的都穿,三块五一双。当然,梁子这身打扮是极一般的红卫兵,是属于边缘组织的那类。还有中心组织的,那就是干部子弟了。子弟们有将校呢的大衣,有一作半宽的绸子袖标,袖标不带着,垂在前臂上,大皮鞋咋咋的,眼睛老是傲视环球般的细眯着,让人一看见就想到了狼,就想躲。
  王满堂见不得梁子这身装扮,即便是边缘的,王满堂也看不惯。王满堂说,学生就是学生,兵就是兵,怎么弄得这不伦不类。小小的人儿,扮得像国民党队伍里的老兵油子,这是干什么呢?学生就非得装成兵,他怎么不装成工人呢?梁子说他爸爸这是立场问题,严重的立场问题,这样的话要是让对门的刘婶听见,反映到古建队去,够他爸爸坐两回喷气式的。
  门墩似乎没有他的哥哥那样追求时尚,门墩穿着梁子退役下来的大补丁蓝裤子,穿着他姐鸭儿扔在家里的紫红绒衣,趿拉着他爸爸那双没了形的山东大(革及)鞋,游游逛逛,走东家串西家,轻松而自在。
  这天,穿着红卫服,戴着红袖章的梁子用衣服裹着一件东西,由大门跑进,穿过小院向后院奔去。门墩一见,喊了声,有宝!一步不落地追赶过去。院子里的散淡游民刨子和妻儿正在寂寞难耐之中,也呼啦啦跟过来。梁子跑到后院墙根,打开衣服,取出一黄琉璃瓦的凤凰来。
  套儿问这是什么?刨子说是飞檐上的吉祥物。套儿说跟烧鸡差不多。刨子说这是凤凰,头龙二风,它就是那个二凤。黄琉璃瓦,级别不低,皇上用的物件。
  周大夫听外头孩子们叽叽喳喳,也出来看热闹,问他们得了什么宝贝。梁子说是集福寺飞檐上的凤凰,他们去破“四旧”,把飞檐上的小玩艺儿都敲下来了,他看着好看,就抱回来了。
  周大夫说,集福寺是康熙给他妈建的家庙,精巧细致,无与伦比,连房顶上的东西都叫你们给拆了,你们也不怕摔折了腿!
  梁子说革命需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周大夫问梁子,把这个凤凰抱后院来干吗?
  梁子说,搁后院给您站岗。
  周大夫说,我可消受不起。我跟皇上他妈还差着好几级呢。
  门墩问梁子怎不把集福寺门口那对狮子弄回来。梁子说就这个小物件,在房上看着小,弄下来挺大,累得他直喘。门墩说梁子傻,要是他就找辆小卡车,连狮子带龙都拉回来。
  周大夫说,要这样咱们这院得遭殃。
  套儿问为什么?
  周大夫说,成庙了。
  王满堂突然接受了一个很神秘的工程任务,对外统称013工程。这个工程将古建队有经验的老工人几乎全部调去,集中吃住,不让回家。大妞问柱子,013是怎么回事。柱子让他妈别问了,说这是上边给的政治任务,保密,连他都不知道去干什么。
  梁子认为他爸干的这个“013”一定跟国防有关系,就缠磨他爸爸,回来时给他捎个国防绿的帽子来。梁子跟他爸爸说,您瞧我这身,就缺一顶国防绿,有了它就全齐了。
  王满堂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是兵没衔,是民犯膘,还弄什么绿帽子!
  大妞说,孩子要,你就给他弄一顶。
  王满堂说,你知道我上哪儿?
  大妞说,你不是013嘛。


第七章
  刘婶在院里猛喊一嗓:周一凡,你出来。
  周大夫从后院惊慌跑出,问有什么指示。
  刘婶说,以后每天早晨你得先把前后院扫干净了,再把胡同从九号到十七号的地面打扫干净。十七号以后到二十六号由庞家二奶奶负责,她是一贯道。这条胡同的卫生由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包了。
  周大夫问他是什么神,刘婶说周大夫是特务。周大夫问他算谁家的特务,刘婶说美帝、苏修、蒋介石。
  门墩插言说,嘿,三料特务,周叔您厉害得很哪。
  周大夫说天知道他怎么和美帝苏修们挂上了钩。
  刘婶说,你跟那个苏修别佳不明不白,鼓捣苏联收音机,居心叵测;经内查外调,你妹妹是台湾第五号战犯,是蒋匪帮的得力干将;还有那个江南小妹妹,过去是美国资本家中国代理的太太,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死对头,你跟她关系不正常。
  周大夫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刘婶的革命生涯正处于高峰,她现在是街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火线”人了党,现在正一门心思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都说搞清理阶级队伍的人能上瘾,就跟抽大烟似的,一天不抽两口就没精神。大凡搞“清理”的一天不找点“敌情”,在晚汇报的时候就没有说道,就有虚度光阴的感觉。
  “革命者”是不能虚度光阴的。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妞收拾屋子,看到了老萧托王满堂保存的小本子。大妞不识字,她问刘婶这上头是什么东西,刘婶看了一眼很不经意地说是过去的“豆腐账”,就给拿走了。大妞也只认作没用的旧账,再没有往心里去。却不知,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把老萧推进了万丈深渊。这是后话。
  一只大公鸡,在晨曦中引颈长啼。
  公鸡旁边靠墙的鸡窝搭得古色古香,砖雕的门楼也很有艺术特点,未完工的歇山式屋顶,已初具规模。知道的是王家门墩和刨子盖的鸡窝,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儿搬来的土地庙。
  周大夫刷刷的扫地声在清晨的胡同里回响,由远到近。刘婶起床了,周大夫在她家的窗户外报告,报告主任,地扫完了,十号门口发现黑扣子一枚,十五号拐角有呕吐物一摊,十六号山墙有儿童涂抹迹象,内容消极但不反动。刘婶隔着窗户伺是什么内容,周大夫说一般常见内容。刘婶问怎么个常见内容,周大夫说,小五是王八。刘婶说扫到十七号西墙了?周大夫说,报告主任,我的笤帚一抡,没掌握住,把一贯道的也扫了。
  刘婶端着尿盆出来了。刘婶说,特务是特务,一贯道是一贯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线。
  周大夫说,这个界线很难掌握,有时候一使劲儿就过去了。再说了,一贯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务还年轻。
  刘婶说,这两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上老保着你,你怕早按敌我矛盾让人提溜出去了。南边向阳胡同,三个右派都给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周大夫说,亏得您保着我,没您保我也没这么些事。
  刘婶说,我听你的话怎么老是带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还要添上一句,时时讲,让你脑袋里的弦老绷得紧紧的。
  周大夫说,也不知道咱们谁的弦绷得紧。您记着,这弦要是绷得太紧了,它就断了。
  刘婶说,周一凡,你反动,你得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交到街道去。
  周大夫说,我说什么啦?我没记着我说什么。
  大妞费劲地在院里逮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把那只企图反抗的鸡逮着了。大妞抱着大公鸡气喘吁吁地对周大夫说,跟您商量个事,您下班能不能带副针管来,这样我每天打鸡血就省得跑卫生站了。
  周大夫说他没打过鸡血,不会打。大妞说卫生站的赤脚医生都会,周大夫是正规的大大夫,能不会?
  周大夫说,我穿着鞋哪,没打赤脚。打鸡血,我真可怜这只鸡,它招谁惹谁了。
  大妞说总是为了治病,好末当央儿的谁爱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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