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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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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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堂一伸手,刨子立即将刨子递上。王满堂指挥着孙子,把线儿拉直了,拉起一一绷!刨子画出墨线。
  门墩随着音乐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哪——
  周大夫由后院出,恰到好处叫了声好。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们门墩有副好嗓子,你有副好手艺,王家人都是有能耐的人。
  王满堂无奈地笑了笑说,闲着也是闲着。
  周大夫说,原以为你就会泥瓦活计,没想到你的木工活儿也这么地道。
  王满堂说,唱戏的讲昆乱不挡,我们这行是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也讲样样拿得起。旧社会宅门请工匠,往往请两三个就把活都包了,这就要求所用的人得全才。
  周大夫说王满堂的这身手艺千万不能失传。王满堂指着刨子说小接班儿的已经顶上来了。刨子说还有三叔呢。王满堂望着满院奔跑的门墩说,那小子,我不指望他。唱歌唱戏,都是横着出来,连道也不会走了。刨子好,刨子聪明。
  大妞隔着窗户夸刨子说,这孩子跟门墩不一样,爱钻。刨子给我钉的小板凳,洗个脚什么的,高矮正合适。我就想,他一个小人儿,怎么就能知道老人坐多高的凳舒服呢?
  朱惠芬两口子带着双胞胎的另一个斧子来看爷爷奶奶了。朱惠芬见了刨子很亲昵地抚摸儿子的头。刨子一甩脑袋闪开了,脸上有些不高兴,因为朱惠芬妨碍了他做活。斧子找到刨子,说他有小人书,《草原英雄小姐妹》,妈刚给他买的。刨子说,去去,小孩子玩艺儿。
  朱惠芬说,小孩子玩艺儿,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王满堂说,这孩子老成。
  大妞问斧子要吃什么,斧子说要吃奶奶烙的馅饼。大妞就让正在“穿林海”的门墩买一块钱绞肉去,并且指明要肥点儿的,不许贪污。朱惠芬奇怪怎么还贪污。大妞说,人分钱半斤黄稀酱,他回回买来不够吃。我上小铺找人家,人家说你们家门墩买酱从来都是买三分的,好让我们为难,只好多给,您还来找我们给的不够。朱惠芬说门墩的歪点子就是多,刨子跟他学不出好儿来。大妞说刨子跟门墩不一样,刨子是老王家出类拔萃的可心孩子。
  婆媳俩在厨房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做馅饼,柱子进来问吃什么。朱惠芬说烙馅饼。柱子说今天不吃馅饼,换面,换打卤面。王满堂也说吃面,让刨子上小铺买二两黄花两毛钱大海米,打卤。
  大妞只好改饼换面,刨子悄悄对大妞说今天是他临州奶奶的生日。刨子说,您忘了,年年我奶过生日,我爸我爷都吃面。
  大妞黯然神伤说,不是自个儿的肉,再怎么贴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
  门墩从窗户探进脑袋说,我大哥想着他娘,我爸想着他媳妇,贫下中农一条心。您哪,就一边晾着吧。
  大妞举起饭铲子给了门墩脑袋一下子说,人家心里都想着他妈,我过生日你小子怎么就想不起吃面来?白养活你了。
  门墩说不行咱们明天也吃面,买它多一倍的黄花和海米。大妞说她的生日是五月十八,现在都快到八月十八了,早过啦。养这帮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们,她算倒了八辈子霉。
  大妞为临州的麦子做出了喷香的寿面,在饭桌上笑容满面地说,今儿是柱子娘生日,我让门墩打了四两酒,买了一个小肚,半斤素鸡,给临州的老姐姐添个寿。
  柱子感动地叫了一声妈。大妞虽然答应了,心里仍旧满是酸涩。吃饭的时候,柱子说他要到非洲去支援那儿的建设。大妞说在自个儿家里待得好好儿的上什么非洲。王满堂就说这件事是早已定好了的,我们支援人家建筑大礼堂。柱子说里面结构是中式,原来计划外面屋顶挂琉璃,但后来想,那儿太阳太毒,怕晒炸了,就改了石板。王满堂嘱咐柱子给外国人干活得留心眼儿,咱们这点看家的本事不能让外国人学了去,要是全世界都有了故宫,中国的故宫也就没意思了。
  大妞说,非洲,就是热得马都长白癜风的地界儿?
  门墩说,那是斑马。
  大妞说,斑马也是马。你看那儿的人晒得一个个都跟戏台上的包公似的。那天街上有两个黑人打我旁边过,我仔细一瞧,那叫黑了个脆,连手心都让太阳晒成了死王八肉色儿。
  梁子说,人家就是那种,就跟您养的那些鸡似的,油鸡就是黄的,来亨就是白的,申不了。
  大妞说,我是怕柱子回来也变成那模样。最好还是在家待着,那么热的地方,待着都冒汗,再干活,苦哇。
  柱子说,妈,想想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就什么也不苦了,我们这个算什么?
  大妞说,长征是长征,那是迫不得已,共产党但得有法子也不会长征。
  门墩说他妈说的是实话。
  刘婶端着一盆枣进来。刘婶说,工人阶级是全人类的,对整个世界来说要有一盘棋思想,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
  梁子说,抗日战争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美援朝老剩儿哥哥去了朝鲜,这都属于国际支援范畴,柱子哥也是一样。
  大妞说梁子说的老剩儿跟白求恩都是有去无回的主儿,柱子这一走,别跟老剩儿似的,就带回一块砖来。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见识。
  刘婶让大家都尝尝枣,说这枣是从院里树上打下来的,柱子要出国了,到外国就吃不上枣了,那边的生活就跟咱们的旧社会似的,吃不饱,穿不暖,每天瓜菜代,配给黄豆、拿手绢做衣服,24号买粮食……
  梁子说刘婶说的不像旧社会。
  刘婶让柱子出去以后多关心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黑人兄弟,说咱们的日子过好了,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剥削压迫的人哪。
  大妞来到厨房,将最后几根面捞到自己碗中,一看锅里的卤只剩下两根黄花。刨子像小耗子一样溜进来,将满满一碗卤由柜橱取出,端到大妞跟前说,您刚做好,我就给您捞了一碗稠的,里头净是肉。
  大妞说,刨子,你是奶奶的亲孙子,奶奶没白疼你。
  刨子说,奶,我记住了,年年五月十八我也吃面,也像我爸他们似的,较着劲儿地吃。
  大妞说,我的乖。眼里泪花直闪。
  周大夫看他的信箱,空的。那天蓝色的信封有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梁子兴奋地由外面归来,进门就喊妈,兴奋地宣布,他们被批准了。大妞问批准什么,梁子说上山下乡,上陕北插队,当现代化农民去。
  刘婶说,光荣啊!太光荣啦。
  大妞坐在台阶上,半天没有站起来。
  收音机里播放着豫剧《朝阳沟》唱段:
    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
    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
    ……
  知青下乡,雷厉风行。在支援非洲的柱子还没有动身之前,梁子这些知青们便准备开拔了,行程就是今天。鸭儿特地从昌平赶回来,帮梁子收拾行装,王满堂在一边无声地抽烟,看着穿着新制服斜背黄书包,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儿子,觉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像当年坠儿和鸭儿走出家门一样,又一个孩子要离开家了。大妞从早晨起来就在里屋躺着,梁子的远行如同在她心里剜了一块肉。这种疼痛,远过于大儿子上非洲,大女儿上昌平,小女儿上清华。她起不来了,离别的痛苦将她重重地击倒。她想像着十几岁的儿子在陕北那黄天黄地的大野之地将遇到的万千种困难,想像着她身边少了一个温柔软弱儿子的寂寞生活,眼泪把枕巾流湿了,不愿意让儿子看见,就脸朝墙躺着……
  王满堂今天要到古建队去,不能送梁子,临走时他嘱咐梁子的话是王家传统的老话,好好儿的。王满堂掏出五十块钱,交给梁子,梁子不要。王满堂说,拿着吧,爸想多给也没有。梁子只好接过钱,目送着父亲走出门去,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把钱压在茶盘底下。
  外面锣鼓声起,有人在喊,集合了,灯盏胡同的知青集合了!
  梁子喊着妈,向卧室奔去,鸭儿在门口将梁子挡住,向他摇头示意不要进去。梁子还是推开鸭儿,悄悄走进屋。
  大妞脸朝墙躺在床上,梁子悄悄来到母亲身后,站立许久。
  外面锣鼓咚咚。
  梁子说,妈,我走了……
  大妞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梁子略带哭音地叫了一声妈——
  鸭儿将梁子拉出门去。
  鸭儿让梁子把眼泪擦干了,说让人看见不好。说着取出十块钱给梁子,让他拿着,别跟老苏说。梁子让鸭儿好好照顾妈,说妈身体不好。鸭儿让梁子放心走,家里有她呢。姐弟俩正在难舍依依,苏三进来了。苏三是紧赶慢赶,从昌平赶来的。他一定要来送梁子。鸭儿似乎和苏三没话,见苏三来了,反倒转身进屋去了。
  苏三见四周没人,从兜里很快地摸出二十块钱给梁子,让他路上花,千万不要跟鸭儿说。梁子接了钱,叫了一声大姐夫,刚要说什么,门墩、坠儿、大安一窝蜂地进来了,说大伙都齐了,就差梁子了。
  梁子朝里屋看。
  门墩说,快走吧,大丈夫四海为家,磨磨蹭蹭的,一副娘们儿形状。
  众人推着梁子出门。
  梁子被大家拥着来到院里。突然,梁子挣开大家,叫了一声妈,反身跑进屋里,一下跪到大妞床前,梁子说,妈——
  大妞泪流满面,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门墩将梁子拉走了。梁子一步三回头,在离家的时刻,内心突然充满了矛盾。
  估摸梁子们上了车,大妞才慢慢起身,踱到外屋,拿手巾擦了把脸,两条腿有点发飘。大妞在八仙桌前坐了一会儿,在茶盘下发现了压着的五十块钱。大妞心里腾地一撞,喊着梁子,拿起钱就朝外追。
  大门口,大妞喊,梁子——
  胡同里空荡荡的。
  正在体病假的周大夫突然被单位叫了去,九号院的人谁也没在意这件事情。过了大半天,憔悴不堪的周大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单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径直向后院走去。
  周大夫进屋,将门轻轻关上。
  枣树的叶子在他身后一片片飘落。
  王满堂夹着饭盒去上班,刘婶正在水管前刷牙。刘婶说,听说你前几天给老萧寄了条棉裤?
  王满堂“这个”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婶说,你甭瞒我了,从那天鸭儿她妈在炕上缝它我就知道是给谁的了。
  王满堂说,老萧在东北,天寒地冻的。连条棉裤都没有。他是阶级敌人不假,毛主席说了,优待俘虏……
  刘婶有些伤感地说,你们就这么防我?
  王满堂说,哪儿是防您,是想着寄完了再向您汇报。
  刘婶说,其实有些事啊,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猛然,刘婶想起什么说,今儿个怎么没见咱们那个右派出来扫街?
  刘婶拽着王满堂急急地向后院跑去,敲周家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刘婶说看情况不好,她让福来拿家伙来,砸门!王满堂说不用福来,他就可以,说着三下两下弄开了门。
  周大夫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不醒,他是吃了药了。
  福来在周大夫鼻子前试了试,摸不到任何气息,大妞率先哭出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啊,怎么走了这条道。刘婶摸着心口还有点热乎气儿,叫赶快送医院!
  来不及找车了,就让门墩、套儿、福来等人轮流背着周大夫往医院跑。刘婶拐着一双解放脚执意跟在后面,她说她得去,医院要是因为反革命不给抢救,她得从革委会角度说话,否则老周一条小命就完了。
  大家都认为刘婶深明大义,有革命的人道主义,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宽阔胸怀。刘婶说大家再怎么给她戴高帽子,周大夫也是自绝人民,性质严重极了。
  洗胃、灌肠,医院把周大夫好一通折腾,周大夫总算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周大夫很虚弱,医院不再继续收治,说对一个反革命做到这步已经很过分了,让“家属”拉回去。就这样,周大夫又像一摊泥一样,被九号的人给背了回来。
  回来的当天,周大夫单位的人在周大夫的床边开了现场批判会,又是念稿子又是喊口号,让小院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周大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头上墙壁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身上粘了“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语录。单位的革命干将晃着一捆信说,你江南的这些信里反动言论多了,人家反戈一击,都给这边组织寄过来了,你就是死了,也是铁证如山!
  刘婶端着一碗白米粥进来,头头说,你给反革命送粥,你的阶级立场到底站在哪一边?说着就让人动手给刘婶上喷气式。刘婶不愧是刘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刘婶毫不退缩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街道革委会治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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