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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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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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堂说门墩偷了队里多少东西,他照价赔偿,这个月从他的工资里扣,这月不够下月接着扣。王满堂说他干了一辈子泥瓦匠,没捎带过一把沙子,没拿过一块砖,没想到……他一直以为他跟梁子一样,修房是从铺子里买来的料,谁想……都是偷的……
  桂花闲着没事,替大妞把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大妞在院子里帮着桂花将许多被单晾开。桂花说她想尽快就回去。大妞听了心里一急,说拴驴还没有去过颐和园……
  王满堂送老石他们回来,在院里喊,鸭她妈,你准备钱吧!
  大妞奇怪地看着王满堂,王满堂气急败坏地说,你那个宝贝儿子翻盖后院东屋的料都是偷的!队里今天找上门来了,现在各队都施行了经济承包责任制,这钱是无论如何得给人家补上。
  大妞问得多少?王满堂说少说也得几千。大妞一听便了,气立刻就喘不上来了。桂花见大妞这样,慌了,问要不要上医院?王满堂说不碍事,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过来了。大妞靠着王满堂坐下来,王满堂用手摩挲大妞的胸口,桂花端来热水,王满堂接过水,用嘴吹了,细心地一点点喂进大妞的嘴里。
  一阵风吹来,吹动大妞鬓间零乱的白发,几片黄叶飘下。
  台阶上,一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晚景。
  这情景感动了南屋的刘婶。刘婶抬头望去,北京秋日晴朗的天空,枣树叶子已经发黄脱落。刘婶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刘婶端着一碗热牛奶给大妞送过来,大妞靠在床上说她已经好多了,当时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阵发黑……刘婶让大妞喝点奶,说大妞是营养不够,有好吃的都让给孩子们吃了,亏了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事到今天,她也看出来了,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老伴儿好,这个知心,那个知心,不如自己的老伴儿知心。
  话不知怎的由门墩说到了老萧。大妞说后来还给老萧寄了几回东西都给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自从他走,大概就是第一回寄的棉裤没给退回来,说是上昆仑山了,昆仑山在哪儿呢?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什么封建迷信,什么卫道士,搁今天看算什么呀?和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雍和宫,现在那里头烧香磕头的人挤人,能说那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
  刘婶说时代不一样了,人的思想也在变,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就是个笑话。当初把老萧挤对成那样,不光满堂心里过不去,就是她心里也觉着自己不对……
  传来周大夫的哭声,呜呜的,哭得无遮无挡,肆无忌惮。刘婶快步来到后院,只见周大夫靠在椅子上,放纵着大声痛哭,王满堂在他的身边也不劝阻,由着周大夫去哭。刘婶一打听,事情是这样的,周大夫今天到单位去开右派的平反会,单位的人说,平反的右派名单中不包括周大夫,因为在他的档案里,根本没见着右派的材料。也就是说,周大夫压根不是个右派。二十多年的水深火热,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原来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场玩笑。
  玩不起的玩笑。
  王满堂说时间都过去了,抓是抓不回来了。刘婶说,那就只剩下哭了……
  大妞听了周大夫的事,也伤感了半天。她知道跟周大夫借钱的事儿是彻底黄了,周大夫连右派都没当上,这补发工资的事儿就不能按右派而论,得人另册单说着了。
  香山一族举着一枝枝红叶闹哄哄回来了,正摆饭桌的桂花问驴子手里的匣子怎么不唱了?门墩说没电池了。问吃什么。桂花说醋溜白菜、红烧肉。门墩说他要喝豆粥,桂花说现在熬粥来不及了。
  王满堂从里间出来吼道,什么饭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热热闹闹的外间屋立即安静下来。
  门墩趴在刨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满堂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将门墩推出门去。门墩临出门对桂花说,你现在熬豆粥我还来得及喝。
  刨子受了门墩嘱咐,跑到里间对大妞说,奶奶,我三叔让您十分钟以后去看看他。
  大妞说,我不去!这回就让他挨死打,他活该。你也甭想躲过去,这里头你也脱不了干系,他的一切你都知道,连那假条都是你给送的。
  刨子说他本人挨不挨打在其次,奶奶不看三叔也得看看爷爷,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三叔打残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比三叔残了还让人抓瞎。大妞让刨子一扇,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大妞来到后院东屋,推门一看,门墩脸上一块乌青,正坐在王满堂对面往鼻子里塞卫生纸。大妞说,这么快就打完了?
  门墩说,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大妞看着门墩的鼻子说,流血啦!死老头子,你怎么打他的脸?
  王满堂说,你问问他有脸没脸?
  大妞说,你让孩子这样怎么出门?
  王满堂说,就这样出门,明天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
  门墩说,您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是您的专利,这上班是我的专利,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干涉谁。
  王满堂问什么是专利。
  门墩说,连专利都不懂,您就没资格跟我对话。
  王满堂说,还对话,甭拿新名词吓唬我。名词再怎么变,我是你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
  门墩说,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社会都进步到无性繁殖时代了,还“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说,他可不就是你爸爸吗?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门墩说,我没有否认血缘关系,但是不能拿血缘关系来压人。我们应该讲道理,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大妞说,孩子说的在理,有话好好儿说。
  王满堂说,你甭上他这圈套,他这是绕你呢。
  门墩说,我干吗要绕?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上班是我的专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蹿血,不想打了就坐这抽烟,我说您什么了?
  王满堂说,你甭贫,明天给我上班去!再给队里交两份检查,先说说动机,再找思想根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两件事,偷材料和交假病假条,分开了说。
  门墩说,您都快成刘婶了,动不动就是检查!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检查呢!这根源,那根源,钱是最大的根源。
  王满堂吃惊地看着门墩。
  门墩说,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大妞说,可不,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门墩说,我在队里,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五,每天平均一块钱。我给老万盖房,全工程给他包下来,净挣一万六,也就是一个月的活,您算算哪个划得来?
  大妞说,当然是给老万干。
  王满堂说,你糊涂,他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我情愿不当国家的正式工人。
  王满堂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我就是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王满堂说,光谈政府对你的承诺,你怎么不提你对政府的承诺?我们那时候最讲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为了钱就跳槽,走到哪儿人家都看不起。
  门墩说,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记”的美德只能是历史的自豪了,这些自豪也只属于您这一代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王满堂说,放屁!
  门墩说,说不过就骂人,这也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说目前社会已经进步到喜欢听骂的全新历史时期,我认为这话没错。
  王满堂生气地拿起烟袋站起身就走。
  门墩说,您不再坐会儿?
  大妞说,你把你爸爸气坏了,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靠谁去?
  门墩说,靠我。
  大妞说,靠你我得喝西北风。快让妈看看,鼻子还流血不?喷,喷,你说这老头子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门墩说,从小我爸就不待见我,说我是堵青皮墙,明儿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亲儿子。
  大妞说,胡说,你不是他亲儿子,我是怎么档子事!
  门墩撒娇地说,妈,您是我的亲妈,甭管我爸是谁,您永远是我妈。
  门墩从柜里拿出一沓钱给大妞,说这是老万绪的定金三千块,他知道他妈这几天为钱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这钱。门墩对他妈发誓,这钱是他凭力气挣来的,一分一厘都干净清楚。
  大妞说要?门墩说要。
  大妞说,那妈就要。妈还是头回见这么多钱。
  门墩说,妈,往后您就敞开了花吧,您儿子给您去挣。
  刨子探进脑袋告诉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门墩打听出父亲让他气得到西口小铺喝酒去了,这才放心大胆青着半边脸,腆着肚子大爷一样地跟着刨子到前院来喝粥。桂花将一大碗粘稠热乎的红豆粥端到门墩跟前,门墩间有没有朝鲜辣莱丝儿?小酱黄瓜也行。桂花没找着辣菜丝,只找到一根老腌萝卜。门墩说也凑合了,就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喝,烫得直龇牙咧嘴。
  梁子不知为什么事回来晚了,李晓莉是不会为他二进厨房的,所以也到妈这儿来蹭饭。梁子让刨子给他来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个蓝边海碗。谁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锅粥。
  门墩有些看不过眼。门墩说,你这是第几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顿也省不出个金元宝来,就你那个小市民出身的李晓莉,挣一个恨不得攒俩,大耙子就知道往里划拉,见事就躲,见便宜就沾,在院里活得连个人缘都没有,出来进去整个一个希特勒。
  梁子不愿意搭理门墩。他知道只要跟门墩一过招,输的准是他。梁子问爸上哪儿了,大妞说上酒铺喝酒去了,梁子说怪道家里这么安静。
  门墩说,你看看我这张脸,为安静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梁子说,活该!
  大妞问梁子这晚才回来,是不是又进货去了。梁子说是听文学讲座去了。
  门墩说,当诗人的心还没死哪?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应该是哀莫大于心不死。也别说,您整天倒腾的那些铁锅啦,黄土啦,草绳子啦,里头也说不准能翻出一两句诗来。
  梁子让大妞猎他今天听的是谁的报告。大妞猜不着。梁子说,是马伟。他还记得我哪,我把当年他给我写的信给他看,他哭了。
  门墩说,甭说,你也哭了。
  梁子说,你怎么知道?
  门墩说,但凡能进这个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状差不多。
  梁子问看电视的拴驴怎么不吃。拴驴说他就爱看电视。刨子说刚才一大碗红烧肉,谁都没夹两块,全让拴驴一人吃了,他哪儿还喝得下去什么粥。
  拴驴说,俺有三大爱好,第一是爱吃肉,第二还是爱吃肉,第……门墩说还是爱吃肉。拴驴说不对,第三他爱钱。
  梁子跟桂花谈起了修缮故宫角楼时,霜降姐夫送来的临州金砖。梁子说临州既然有黄河细土,干吗不充分利用它们来烧砖?桂花说制金砖的手艺只有麦子姑家的人会,也成立过砖厂,让上边割尾巴给割了。那时候全是手工制作,古建队用得量少,还能做出来,要是大批生产就得等拉上电了。麦子姑也有想法,跟大伙商量着办厂,现在国家给了政策,说是可以私人办企业了。梁子认为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子,从销路来说,他们土特产门市部能经营白灰、黄土就能经营砖头。
  王满堂为门墩的事来到了古建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很明显的位置挂着美国某市建造的中国牌楼照片,这就是柱子他们的施工队最近在美国建筑的项目之一。金碧辉煌,龙凤合玺的中国牌楼,在阳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把周围的楼房比得没了颜色。
  古建队现在改为古建公司了,下边成立了几个分公司,各公司经济单独核算,一切都与王满堂在的时候不一样了。大摊儿现在是总公司的经理,管的摊子真成了大摊儿,忙多了。师徒俩见面,自然说了不少过去的老事,后来大摊儿拿出了老萧当年的笔记本,说这个东西还是在王满堂那儿搁着合适,档案部门说这个本子归不了档。
  王满堂百感交集地接过本子。本子还是原来那个小本,老萧却已经不知所终,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王满堂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怪我,还是怪我……
  大摊儿让师傅以后没事就常来公司,要找他就照著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上边是公司的电话,老有人值班,下边是家里的电话,媳妇老在家。
  王满堂说,我要抓门墩那个小兔崽子也是这个电话?
  大摊儿说他要跟师傅说的也正是门墩的事情,门墩已经快三个月没上班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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