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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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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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
    我猛抬头,望天上星,
    星拱斗,斗和辰,
    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直冲霄汉哪,减去了辉煌……
  刨子、斧子热烈地给他们的爷爷鼓掌。大妞说,别的记不住,就这些记得清。
  白新生说,我干爹是品大鼓的行家,他唱的《剑阁闻铃》,比我们门里人唱得都好……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几度思量几恸情……
  从《剑阁闻铃》想起了老萧,一时谁都无话。
  礼拜一,是王满堂定好给老万雕影壁的日子。
  早晨王满堂就嘱咐两个孙子,今天干活要麻利点,争取一天给那个姓万的把活干完了。刨子说,今天不能给姓万的白干,他既然要给钱,咱们就要,要了钱就给坠儿姑姑出书,给坠儿姑姑出了书就是给古建行办了件大好事。刨子说关于讲价的事情让王满堂交给他,王满堂不要出面。王满堂同意,王满堂干王满堂的活,刨子讲刨子的价,但是刨子不能漫天要价。
  刨子说,您怕钱多了咬手吗?
  斧子提议,把这次行动,叫做“建筑出版基金义干”。王满堂问义干是什么,斧子说现在社会上有义演、义卖,咱们就是义干。
  刨子说,待会儿到了老万家,千万不要说什么义干的话,别急着干活,等我把价砍下来再抄家伙。干的时候得沉着劲,让他看着你在给他加紧干,可还不出活,这一切以我的指示行事。半拉影壁,按爷爷的话说麻利点,一天也就完了。你真一天要把活干完了,你也就不值钱了。一天的活咱们得按着一礼拜的工夫给他拖,这样顾主才觉着没白请你来。
  王满堂说,我还没这么干过活。
  刨子说,您以前都是给公家干,咱们这是对私人,有钱的私人。
  王满堂说,我解放以前给大宅门里干,也没费这么大精神。
  刨子说,那是您的觉悟不高。
  大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老万派人来接了。
  刨子让斧子和王满堂沉住气,让斧子给王满堂端着小茶壶,拿着烟袋。王满堂说,我现在不抽旱烟了,我抽烟卷。
  刨子让王满堂把“哈德门”先收收,说今儿个千万别露“哈德门”,掉价。王满堂说抽烟袋锅子更掉价。刨子说,这您不懂,这叫派!您到了那儿,老装着看不惯,生气,难伺候的样儿,千万别给那姓万的笑脸。
  王满堂说,装一礼拜,我累不累呀?!
  刨子说,您就当是为了给坠儿姑姑,演回戏。
  王满堂问刨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刨子说跟着三叔在实践中学的,不能说他们的都错。刨子又让奶奶把爷爷的夹袄拿来,大妞说什么天气啊,还穿夹袄,捂汗包吗?
  刨子说,您就拿来吧,这是道具。
  九号门口停着两辆小汽车。
  一辆是接周大夫去会诊的,一辆是接王满堂去修影壁的。
  王满堂在刨子、斧子的簇拥下走出院门。王满堂头刮得精光,穿着对襟白绸子小褂,青布缅裆上腰裤,尖口黄牛皮底布鞋,这一身打扮,仿佛竟使时光一下倒退了几十年。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左一右,一个手里端着茶壶,托着烟袋,一个胳膊上搭着夹袄,提着小椅子,烘托出老爷子王满堂的师爷派头。
  紧接着王满堂出门的是周大夫。周大夫一身灰毛料西装,夹着皮包,小背头梳得倍儿亮,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很有点国民党军医做派。
  可惜,当时时间尚早,胡同里行人不多,没有几个人见到九号门口这精彩的一幕。倒是衣冠不整,邋里邋遢,左右脚拖鞋各异,颇具“名士派”风度的套儿,上东直门立交桥上看日出回来,正好要进门,见到门口情景,兴奋惊呼:是不是要拍电影啊!
  两辆汽车里的司机各自从车里出来。
  甲司机说,我是接王老去大红门修影壁的。
  乙司机说,我是接周老到市立医院参加会诊的。
  套儿说,等等再走,我去拿机子。说罢飞快向院里跑去。
  王满堂说,老周晚上见。
  周大夫说,老王晚上见。
  两人各自上了小车。小车一东一西,驶出胡同。
  套儿掂着照相机跑出,只有东、西两股汽车尾烟。
  王满堂给商人老万干了一个礼拜,不多不少,拿回来八千块钱。八千块,厚厚的一叠,很有些分量。双胞胎趴在桌边很得意地看那些钱在奶奶手里笨拙地一张张数过。大妞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数过这么些钱,手指头都捻麻了。刨子说他奶奶的手指头应该多麻几回才好。
  大妞说刨子也真敢要,张口就是八千。刨子说他本来想要一万,爷爷死活不让,爷爷说这点活连一百也不值。王满堂说不是坠儿出书,他连这八千也不让拿。大妞说往后跟人讲价,就别让你爷爷出面,光让他干活就行了。王满堂说他以后再不会干这种事了,不管谁给多少,他也不会去。他是国家正式退休职工,拿着公家退休金再干私活,让外人看着,你们家是过不下去了怎么的?让老家儿退了休还出去奔饭吃。大妞说只要干得动,不偷不抢,钱多了不烫手。
  王满堂又装了一袋烟,叭哒叭哒抽得挺来劲。王满堂决定以后还是抽这个,这个到底比“哈德门”够味儿。
  大妞说,是够味儿,能把人呛死。
  王满堂说,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也没见呛死你一回。
  刘婶在院里风风火火地喊,快开电视,该新生出场了!
  刨子问哪个台。刘婶说北京台,当然是北京台。刨子开电视,黑白电视噬噬啦啦的不清楚,再加上什么彩色片,屏幕上乱成了一锅粥。斧子调天线,大妞说不能调天线,得动微调。捣鼓了半天,电视也没有什么起色,刨子提议干脆上二叔屋里去看。大妞让斧子先过去侦察一下,看看李晓莉是不是又在闹脾气,要是她在犯病,就趁早别惹她。
  转眼斧子回来了,告诉大家李晓莉回娘家了,于是一家人出了正屋奔西屋,上梁子的屋看彩电来了。梁子热情地欢迎大家,从柜里拿出了瓜子,还要给他爸爸沏茶。
  刘婶一路小跑又奔向后院,叫周大夫,快上梁子屋来看他们家彩色的新生!
  其实离白新生出来的时间还早,心急的刘婶给大家打了一个很大的提前量。大家在电视前坐着,边看边嗑瓜子,王满堂还是抽他的大旱烟袋,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斧子问瓜子皮往哪儿扔,梁子说就往地上扔。刨子说这样痛快,待会儿他帮着二叔扫。
  大妞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对梁子说,这样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才像一家人。以往,你这屋我都不敢进,我刚一往你门口走,你媳妇的脸就掉下来了。
  电视里在表演独唱“军港的夜,静悄悄”。
  斧子问套儿他妈怎么还不出场。王满堂说白新生那样的腕儿得搁在最后唱大轴。
  门墩用老万给的施工钱跑了一趟广州,趸了不少衣服回来,背着一个特大包袱进了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院里没人,看看自家的屋也是黑的,只有梁子的屋里满是笑语欢声。
  门墩朝梁子屋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声。门墩自言自语地说,朕千里迢迢从广州奔了回来,竟他妈没人接驾。又冲着西屋大声喊,接驾——
  还是没人出来。
  门墩只好自己把东西弄进去。李晓莉推着车从娘家回来,看见门墩往后院屋里运衣服,李晓莉说门墩这回上广东一定赚了不少。门墩说只是把那边时兴的衣服各样趸回两件来。李晓莉一听眼睛就亮了,说广州的衣服洋气,穿上它就像香港人一样,走哪儿人家都拿另一种眼光看你,那个感觉特别好。再早,兴上海样子,现在上海的不行了,一穿上就看出是沿海小市民的样子,没有气质。李晓莉说在门墩将服装卖出去之前,得让她把衣服先挑一遍。门墩问挑上了给钱不给,李晓莉说按进价给。门墩说那样他不是白跑了一趟。李晓莉说谁让你是我小叙子呢,整个老王家,她最最喜欢的就是门墩。
  门墩说,那您跟我哥离婚,嫁给我得了,我保证您天天穿新衣服。
  李晓莉看见自家的门开着,灯开着,电视的声音放得很足,就嗔着梁子费电,气冲冲向自家走去。
  电视里,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训练有素的。
  周大夫说,让她卖酱油醋是亏了她。
  刘婶说,化了妆这么一看,我们新生也就三十多岁。
  王满堂说,底盘好,美人不老。
  白新生唱的是《风雨归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旧很亮,一句“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归舟”唱出了京韵大鼓的势,唱出了京韵大鼓的韵。王满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声好,斧子也学他爷爷来了一嗓子,好——
  王满堂说,你拉着长声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轰人家下台。叫好也得懂行,得赶着寸劲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会说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说,味儿真足。
  李晓莉进来了说,味儿是够足了,满屋子烟,一进屋都辣眼睛。
  众人一看李晓莉进门,除了两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晓莉说,看吧,接着看,我不影响你们。说罢李晓莉将门、窗大开。梁子问李晓莉不是说了今天不回来吗?
  李晓莉说,我怕你在家里成精。
  大妞赔着笑脸说大伙都在看套儿他妈唱大鼓呢。李晓莉皮笑肉不笑地说套儿他妈就是干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捡起来了。刘婶听李晓莉说话带刺,站起身走了。李晓莉又责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刨子说他不是斧子,他是刨子。李晓莉说甭管是谁,要养成讲文明、爱清洁的习惯,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乱吃乱丢的习气。
  接下来李晓莉拿扫帚开始不紧不慢地扫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说他家的煤气灶上还坐着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晓莉告诉大妞门墩回来了。大妞问什么时候。李晓莉说就刚才,她还跟门墩说了会儿话呢。大妞说儿子回来了她得看看去,刨子、斧子对大鼓不感兴趣,也跟着走了。
  李晓莉继续扫地,福来也坐不住了……
  李晓莉抖床单,梁子很尴尬。
  电视机前只剩下了王满堂一个观众,仍旧很投入地看着。
  门墩把趸来的衣服一件件抖开,衣服大部分属于奇装异服类,是看起来漂亮,却穿不出去。门墩孝敬他妈,给大妞在衣裳堆里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缎子长袍,说这件最合适他妈穿,进口的缎子,暗花,还是凸出来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实人家是一块儿织出来的。
  大妞说,这件妈不能穿,有前心,没后背。
  门墩说,那您来这件。
  大妞说,袖子这么细,这么长,胳膊能打弯吗?
  门墩说,这件?
  大妞说,绿一块紫一块,穿上跟杠房送殡的差不多。
  门墩说,您再看这个?
  大妞说,裙子后头大开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门墩说,妈,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说,你的这些衣服都不是妈穿的。妈身上这件涤卡穿了小十年了,现在还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坏。妈不试你的衣服了,妈还是给你开饭去吧。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从广州到北京,两天他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大妞说,那么大个火车,会没卖饭的?车站卖烧饼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说,饭是有的卖,怕是三叔兜里设银子了。
  门墩说,算你说着了。
  大妞说这是饿过劲了,她得先给门墩做点稀的。刨子跟门墩说施工队那些民工等着要工钱呢。门墩说等他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还他们,让他们千万别上家来找。刨子说他最近领着他们承包了几个公共厕所,这是粗活,他还敢应,要是修宅门,建亭子什么的,他就玩不转了,现在总算暂时把这些人给稳住了。大妞说门墩给人家干了一半就跑了,让老头子替他擦屁股,老头子窝了一肚子火呢。
  门墩说,打小他就没给我擦过一回屁股,这回让他擦擦应该。
  大妞说门墩怕逃不过这顿打。
  斧子说他有好几年没看见过挨打的了!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个让人睡觉的大鼓好看。门墩说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来个乌眼青,他让刨子给他找两片止疼片来,说现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说了,一切都要以预防为主。
  王满堂看完大鼓,将门墩堵在屋里,王满堂要好好跟门墩算算账。门墩一见父亲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立即采取了投降战术,他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一边给满堂下跪一边说,爸,您饶了儿子这一回吧,儿子知错了,儿子不敢了……
  王满堂让斧子给他拿掸子去!
  斧子高兴地哎了一声就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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