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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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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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王满堂一句话:回家。只要王满堂说声回去,她站起身就走。北京这块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这个车多人多,乱哄哄的地界这么偏爱,对盖房子修房子的事这么上心,对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娘们儿这样喜欢。麦子的心里很平静,她想得很开,丈夫是她的,有顶天立地的儿子为证。这是王家庄几百口子人都认可了的,是老王家的公公婆婆认可了的。这一点哪怕王满堂走到天边去也不会改变。她急什么,她一点儿也用不着急。她只是在东屋这么住着,用不着说什么,也不用做出什么响动,对前院那个女人就是个威胁,大威胁。
  柱子却没有他娘的心劲儿,他在屋里闷得发慌,外面只要有一点儿响声,他都会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外面的事也是很吸引他,隔着破窗户纸他看见周大夫在耍一柄很亮的剑,看见刘婶在前后院的夹道用劈柴和煤球笼火,扣上个拔火罐,小铁炉子就冒大烟。他还看见房顶上有十几只鸽子在绕着圈飞,看见那个很厉害的丫头跟她的妹妹扯着一根橡皮带子蹦来蹦去,唱着:
    一个毽儿踢八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更多的时候柱子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堆在地上的瓦刀、抹子、凿子、刨子一类工具发呆。他用脚踢了踢一个长木头盒,盒里两个小鸭子形状的木头咕碌碌滚出来。柱子把鸭子捡起来细细摆弄,饶有兴致地问他娘这是什么。
  麦子说多半是木匠用的东西,让柱子别乱动。柱子说一块木头,动也动不坏。麦子说动不坏也是人家的,是人家的东西一根线头也不许碰。柱子说这不是人家的,是爹的,爹的东西他自然动得。
  麦子说,你记住,除了你爹这个人以外,北京的一切物件都跟咱们没关系,你爹从王家庄出来的时候身上可是什么也没带。
  太阳下山了,刘婶给麦子娘儿俩端来两碗粥,两张发面饼,说是王满堂早晨招呼了让给送来的。麦子问王满堂这会儿回来了没有,刘婶说下班了,刚进门。麦子问谁给王满堂做晚饭,刘婶说没人给做,他自己张罗。麦子说怎么能自己做呢?大男人家的。刘婶说,鸭儿她妈还起不了炕,他家的大闺女不会干别的,就会熬粥。
  麦子说,前院的日子整个就是个瞎凑合。
  王满堂家的晚饭真就是凑合,一碗水疙瘩丝,两根沾督的生葱,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不是现蒸的,是剩的,惟一一碗小米粥是鸭儿为月子里的母亲熬的。吃饭的时候,鸭儿对父亲提出意见,说得给母亲做点特殊的,母亲虚得厉害。
  王满堂说明天他下班捎点猪头肉来。
  鸭儿把筷子一拍说,您再捎二两老白干来更好,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王满堂向来对这个大闺女有几分宠爱,家里不少事都是由大闺女做主的,小小年纪的王国英当了王家半个家。鸭儿说她让刘婶的儿子福来到市场上买鸡去了,没买来。王满堂说不行再让老剩儿往西郊跑一趟,他们家或许养了鸡。鸭儿听了打开铅笔盒就写了个让老剩儿买鸡的纸条,她让父亲装在兜里,明天一掏烟就能看见条,看见条就交给老剩儿。她知道不这样父亲准忘。
  吃完了饭,王满堂让坠儿到后院东屋去一趟,帮他把水鸭子拿来。
  大妞在里间炕上说,想过去就正大光明地过去,甭拿水鸭子说山。王满堂说现在已经正式上班了,他得把吃饭的家伙收拾收拾。
  坠儿得了命令很兴奋,终于有和那两个山东人接触的机会了。她觉得那两个让她的妈很堵心,让全院的人都很不安的陌生人很有意思,他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在东屋猫着,不出来透气也不到前院来串门。她想知道那两个人在那两间破屋里都干些什么。坠儿一溜小跑来到后院。天色已晚,东屋却还黑着,她奇怪这两个人怎么连电灯也不点。坠儿在门口咳嗽了两声说,我进来啦。许是她的声音太小,屋里没人应声,坠儿猫一样地赠进东屋。屋里比外面还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坠儿摸着门口的灯绳,不言声拉亮了电灯,霎时满屋通亮。
  柱子和他娘都吓了一跳。他们在这间屋里住了两天,不知道屋里还有一拉就能亮的灯。柱子不解地看着吊在半空的“东西”。小东西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麦子端详着刚进来的这个漂亮的小妮儿,小妮儿细眉细眼的,跟王满堂很像。
  坠儿细声细语地说,大妈,我爸叫我来拿水鸭子……
  麦子不懂。
  坠儿从炕上拿起柱子刚刚摆弄过的木盒子说就是这个。又指着里面的木头块说,水鸭子是我姐,她叫鸭儿。我是坠儿,吊线用的。
  麦子问坠儿有没有大名,坠儿不知道什么是大名。麦子说就是外头人叫的。坠儿说那就是学名了,学名当然有,她叫王国兰,她姐叫王国英。
  柱子听了不高兴说,娘,你看你看,这个妮儿的名字怎按着咱老王家的排行排,顺着俺的名往下走,俺不干!
  麦子推开柱子,拉过坠儿的小手说,多好看的妮儿啊,几岁了?
  坠儿见山东人夸自己好看,更是来了精神,巴不得跟人家多说。不但告诉人家自己六岁半,还告诉人家她爸三十七,她妈三十四,她姐九岁,她爸属鼠她妈属兔她姐属龙她属羊……
  麦子问,你爹待你们亲不?
  坠儿说,当然亲。我爸比我妈亲,我妈动不动就打我;我爸就不,我爸过年还给我和我姐买花袄呢。
  麦子又问,你爹待你娘亲不?
  坠儿想了想说,也亲。
  麦子问,你爹和你娘怎么个亲法。
  坠儿说,他们一天谁不见谁就想。
  麦子问,怎么想。
  坠儿说,用心想。
  小坠儿为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知道眼前这个山东人套她的话是为了什么。她认为她是她妈的人,她事事得向着她妈。这女人表面和气,其实是想把她的爸爸带走,这点坠儿心里是极清楚的。
  在王家的里屋,王满堂在擦拭一个吊线的玉坠儿。玉坠儿晶亮温润。莹绿可爱,一看便知是个有年头的传家宝贝。大妞在用干瘪的乳房给新生的儿子喂奶,她望了一眼专心擦玉的丈夫说,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刁钻古怪的人。成亲的时候你红口白牙地告诉老爷子,说你山东的媳妇死了。你山东的一家人都死了。我爸爸看你老实,才把我给了你。哪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王满堂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妞说得没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他觉着理亏,有种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大妞的感觉。可是掉过来想,他又觉得自己理亏得冤枉,这一切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大妞再次强调这院房是她爸爸留给她的,王满堂没有权利让给外人住。
  王满堂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把他们赶街上去?
  大妞说,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这个家你不能不管,仨孩子你不能不管。
  王满堂说,我说不管的话了吗?
  大妞说,你甭在我跟前装。我知道,自打那娘儿们一来,你的心就飞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你别忘了,你的手艺,包括这个乾隆赏给我们赵家的吊线坠儿,都是我父亲留给你的。我们原本指望能传给儿子……只好传了你……
  王满堂说,传给我也没埋没了你们。
  大妞气上来了,尖声说,你是只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
  王满堂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怎么是白眼狼了?
  大妞说,你要不是白眼狼你就把那娘们儿给我请出去,我眼皮底下不能戳着根棍儿。
  王家两口子正在争吵,刘婶拉着坠儿一掀门帘进来了。刘婶对大妞说让那娘儿俩住下,不是王满堂的主意,是她的意思,她替大妞作的主。
  大妞说,我什么时候委托过你办这件事?
  刘婶没接大妞的话茬儿。对王满堂说,鸭儿她爸你上周大夫屋里坐会儿,我跟鸭儿她妈说点话。
  王满堂答应一声出门了。刘婶追出来,悄声对王满堂说,去跟麦子说会儿话吧,九点钟记着回来,千万别过了十点,这边有我支应着。
  王满堂对刘婶的周到很感激,他说,福来妈,你替我劝劝她。
  刘婶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转身来到里间,对大妞说,鸭儿她妈,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我说几句落后的话,你别介意。过去有钱的,有本事的人都讲纳妾……
  大妞没等刘婶把话说完便坚定地表示她绝不当小老婆。
  刘婶笑着说,什么大呀小的,薛平贵在西凉娶了代战公主,你说那公主是大呀小呀?
  大妞说她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不能跟公主比。
  刘婶故作惊讶地说,你是平民百姓?骗谁呀?你爹过去是叫响九城的“隆记”掌柜、是带顶子的走工,紫禁城里真正一日不可缺的人物。她麦子是谁,是一个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的怯娘们儿,怎么能跟你比。你这么闹,把她硬赶出去,说不定就把鸭儿她爸爸赶出去了,反倒成全了人家。
  大妞一时投了话,不知怎么办好了……刘婶让她拿出大家子的气势,说不妨就让那娘儿俩住着,让鸭儿她爸爸挑不出理儿来。要闹让麦子闹去,她越闹,对大妞越有利。大妞认为刘婶的主意也有道理,自己不能把丈夫逼得太狠了,物极必反,真反了她后悔也来不及。不过想来想去,这个山东的麦子总是一块心病。大妞问刘婶,你说鸭儿她爸爸这会儿真在周大夫那儿?
  刘婶说没错,她刚跟出去了,是进了周大夫屋。
  后院东屋,麦子在跟王满堂谈判回山东的事情。王满堂对麦子说,你别逼我。
  麦子说,反正俺就跟着你,你在哪儿俺在哪儿。
  王满堂说,柱他娘,我是不得已……我觉着我跟戏里头的陈世美也差不多了。
  麦子说,俺没怨你,俺一点儿也没怨你。
  麦子这样一说,王满堂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说,麦,我对不住你……
  麦子深情地注视着丈夫,打开包袱取出一件棉袄,让王满堂试。王满堂试了试棉袄,有点瘦,说他发福了,给柱子穿吧。
  麦子说,柱子有柱子的,这件是俺专门给你做的。说着又拿出一双新鞋,亲手往王满堂脚上套。王满堂穿上新鞋走了两步说正好。
  麦子说,不管走多少路,人的脚都不会变。
  王满堂说,也亏你还记着。
  麦子说媳妇忘不了男人的脚。
  王满堂掏出十五块钱给麦子,说是新发的工资。麦子说怎才上班就给钱?王满堂说公家是先发钱后上班。麦子问把钱都给了她,前院那个产婆子怎么办。王满堂说前院有前院的。麦子就把钱收了。
  王满堂说,你还是得回山东去。
  麦子说,你不走俺就不走。
  王满堂说,你不回去咱娘怎么办?
  麦子说,娘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去。
  王满堂又坐了一会儿,跟麦子说了一会儿老家的话,说不早了,明天队里还有活,就穿着新鞋朝外走。柱子问王满堂那个像鸭子一样的木头块是干什么的。王满堂说那是个找水平的家什,叫水鸭子,是祖师爷鲁班传下来的玩艺儿。要是柱子喜欢,明天就教给他水鸭子的用法。尽管柱子对水鸭子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它的原理和用法,但是他嘴上却说,就是问问罢了。
  王满堂出了东屋走到前院,他想看看大街门插好了没有。刚转过影壁,就见到影壁角有人影。王满堂咳嗽一声,黑影走过来,原来是刘娜的儿子福来。这个福来就是在“陶壶居”跟筱粉蝶眉来眼去的那个青年,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很是文质彬彬。福来在大光照相馆当学徒,学了三年了,可还不能单独操作。不是他笨,是师傅不让他上手,尽让他干些个烧水买菜抱孩子的打杂的事情。偶尔让他帮着裁裁纸,配配药水什么的也像给了很大思典似的,弄得福来觉得很窝囊。
  福来走过来跟王满堂打招呼。王满堂说,这么晚了,你在大门口干什么?福来说他什么也不干,他就是出来遛遛,看看这雕花的砖影壁,他特别喜欢影壁上的这些花。又说,这些花是鸭儿姥爷雕的吧?真比工艺品还工艺品。
  王满堂让福来别拿影壁说事,说他刚才明明看见是两个人。福来肯定地说再没谁,就他一个。王满堂说不对,就是还有一个。福来说王满堂是眼花了,他妈就常这样,把一个看成俩。
  王满堂说,是我看花了还是你小子玩花了。听着,你爹死得早,你可不能让你妈跟着你淘神。
  福来说,王叔,我懂。您放一百个心。
  王满堂把大街门插好了,看着福来走进家门,这才向自家屋走去。他刚迈进门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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