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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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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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苍茫中,牛娃涉过小河,在齐腰高的麦田当中的小路上走着。一天两块半,一月有七、八十块现金收入,对于多年来常常是口袋里不名一文的冯牛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他跟着表哥的拖拉机跑运输,常受到拉运货物的主顾的款待,酒呀肉呀,既不用开饭钱,也不必付粮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他有力气,不在乎。顶使他满意的是,完全不用操心费神,装砖就装砖,拉沙就拉沙,出过一阵力气,流过一身汗水之后,爬上车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驶。活路有表哥联系,车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机驾驶,笨人冯牛娃凭出笨力气吃一份不操心的饭,够满意的罗! 
  牛娃是个孝子。他吃着不掏腰包的酒肉饭食,总是想到瞎眼老娘碗里盛着的缺油寡味的粗食淡饭,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他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串起来的油饼,走回冯家滩来了,焦黄酥软的油饼,孝敬给抚养他长大的老娘。 
  “牛娃哎——” 
  牛娃一抬头,砖场楞坎上,站着德宽和半截人来娃。他从漫坡上走上去,把油饼递上前,大方地礼让说:“德宽哥,吃油饼!” 
  “哈呀!牛娃挣下钱咧,买这多油饼。”德宽从牛娃手里接过柳条,取下一个油饼,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脸腮上鼓起一块疙瘩。他又取下一个,塞到来娃手里,“吃吧!咱们牛娃兄弟挣下钱了,不在乎俩油饼。” 
  来娃推让着,看着牛娃豪爽的眼神,才哈哈笑着填到嘴里去。 
  “吃吧吃吧!”牛娃蹲在地上,爽快地说。 
  “伙计,你甩开手走了,粘在你手里的事情咋办哩?”德宽吃完一个油饼,满意地咂着舌头,抹一抹厚厚的嘴巴,用烟锅在羊皮烟包里挖着,笑眯眯地说,“你走得好洒脱呀……” 
  “经济手续,我没染一分一文。”牛娃说,“还有啥事情呢?没有了。” 
  “种牛场的合同,倒让来娃老哥催着咱们订哩!”德宽指着站在身旁的来娃,“这可是你负责的工作。” 
  “我今日找了你几回,婶子只说你不在家,也不说你弄啥去了。”来娃证实说,“你走也不给人打个招呼……” 
  “我不当队长,也就不负责啥工作了。”牛娃拖长声调,盯着来娃说,“我给你说过,任啥事甭寻我了。你该寻谁就去寻谁,你怎么不会听话呢?” 
  “牛绳是你交到我手里的,合同条例是你亲口给我说的,我不寻你寻谁?”来娃强硬地说,挥动着短小得令人好笑的胳膊。他四肢畸形发育,脑机能却完全正常,“要不,我把牛交给你,我不喂了,你们干部这样扯皮,我敢订合同吗?” 
  “你愿意订合同也好,不愿意订合同也好,随你的便。”牛娃仍然不动声色,拖长腔调,不冷不热地说,“跟我……没有关系罗!” 
  来娃气得瞪着眼,说不上活来。 
  德宽却微仰着头,悠悠然喷吐着烟雾。他知道马驹并不离开三队的实情,心里踏实。对于牛娃故意拖长的冷漠腔调,他不急也不气。在牛娃撂套走掉的这一两天时间里,自觉地弥补他遗留下的工作上的空隙和失误,他了解牛娃的脾性,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火爆的家伙。他笑着说:“你拉上咱的公牛,游村串寨去夸庄。好些人拉着发情的母牛,满冯家滩寻你牛娃哩。我和来娃好歹把人家劝回去了。开庄的准备工作还没弄妥,让人家再等两天。人家不知从谁嘴里听说你不当队长了,庄场也不办了,气得愣骂愣骂——” 
  “骂我?”牛娃急问,“骂我啥话?” 
  “骂得好难听。‘羞先人哩!把公牛拉上满世界夸庄,惹得别人把母牛拉来配种,自家又不开庄咧!冯家滩三队的干部,说话踉放屁一样。’你听听,骂谁呢?”德宽不紧不慢地说。 
  “哈呀!狗东西骂得真残火!”牛娃听罢,脸臊红了,“我好冤枉哇!” 
  “人家没骂你一人,骂的是‘三队的干部’嘛!”德宽看着牛娃发火了,又劝慰牛娃说,“你挨两句骂怕啥?只要天天能挣两块半,给老娘天天孝顺一串油饼,骂两句风刮跑了……” 
  “骂吧骂吧!”牛娃叹口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没气了,“他能骂好久呢?反正我不管了。” 
  “伙计,我给你说,开庄的准备工作全然弄妥了,围架装好了,人手也安排好了,后日——开庄,你等着看热闹吧!”德宽满怀自信的口气,激励牛娃说:“来娃的合同等你签字哩!” 
  “你签字去吧。”牛娃摇摇头,漠然地说,“好了,来娃老哥,德宽哥会签合同的。你快回吧!”牛娃想把来娃支使开,好让他和德宽单独说一点心事。 
  “只要是三队的干部,谁签字咱都没意见。”来娃说着转过身,走了。 
  牛娃瞧着远去的来娃,回过头来,压低声儿,不好意思地说:“德宽哥,我想托你办一件事……” 
  “只要哥能帮上忙,尽管说。”德宽满口应承。 
  “俺表嫂给我介绍下一个女人……” 
  “噢!” 
  “那女人是离下婚的。男人前年考上大学……”牛娃脸上热臊臊地,给德宽介绍情况,“那女人要寻个可靠农民,不管穷富,正合咱的境况。好在她没生娃,没得牵连……” 
  “好喀好喀!”德宽赞同说,“咱农民就要寻这号实心实意以土为生的女人。你加紧办。” 
  “我表嫂说,她负责做女方的工作,叫我再寻一个介绍人,向人家说明咱的境况。”牛娃说,“我想来想去,你老哥办事稳当,也知我的底细。” 
  “我可没有说过媒啊……”德宽有点为难,“你该找刘红眼,那是说媒联婚的专家……” 
  “我跟那货没言儿!”牛娃一口回绝,诚恳地央求说,“咱要寻可靠的人办事。” 
  “好!”德宽一拍手,爽朗地说,“我让你兰兰嫂子去给你办事,人家比我会说话……” 
  “也好。”牛娃笑了,“你给兰兰嫂子说说。” 
  “怪道……你今日给我吃油饼,原是有喜……”德宽哈哈笑着站起,“不管咋样,这个媳妇哥让你嫂子全力以赴……” 
  牛娃羞怯地笑着站起来。粗鲁的小伙子,在渴盼的喜事临头的时候,反倒忸怩局促了,为难地说,“我没得依靠,俺妈眼窝不好,凡事都得自己张罗……” 
  “放心!你的事就是哥的事。”德宽畅快地说,“明天叫你嫂子就过河去。” 
  牛娃感激地点点头,羞怯而幸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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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北方五月的夜晚很短,天亮得早。马驹骑着自行车,跑过四十华里路程,踏进河口县城的时候,机关单位才刚刚上早班。 
  古老的河口县城,现在分成新城和老城两部分了。老城是旧县城的所在,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栈铺,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新城是近两三年间兴建起来的新街,宽阔的柏油路面,设计新颖的一幢幢楼房。县人民政府已经搬迁到新城区来了。农贸市场沿袭历史习惯,设置在老城里,这里的市声早已喧闹熙攘起来。从山地赶来出卖山货的农民比河川里的农民穿戴更不讲究,头上缠着油渍渍的布帕,沾染着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草帽底下捏码号。穿着讲究的县城居民,一早赶来采买鲜菜鲜果和鲜蛋,到处是买主和卖主争议价格的声音。这儿也有穿着当代中国最时髦的服装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达。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和喇叭裤,与庄稼人的大裆裤混杂在一起;披肩的长发与庄稼人的光头同时并存。马驹推着自行车,在拥拥挤挤的街道上走着,好容易找到饮食公司的原址,人说公司搬到新城里去了。他急匆匆从人窝里挤过去,找到新区大街上。这儿清静多了,在大街正中,竖起一座四层楼房,米黄色的墙壁,这是河口县城最显眼的一幢建筑物了,半空里挂着“河口饭店”四字横匾,大门口挂着“河口县饮食公司”的白底黑字的漆牌。安国叔在这儿肯定无疑了。 
  一楼是食堂营业厅,二楼是旅馆部,马驹走上三楼,在挂着“经理办公室”木牌的门口停住脚,叩响了木门板,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腾跳起来。他是找安国叔说一句欺哄父亲的谎话,想来真有点别扭。 
  安国叔手里捏着一支黑色雪茄,指指对面的沙发,让他坐下,说:“你来得这早?” 
  马驹笑笑,坐下来,接过安国叔递来的殷红的茶水,怎么开口呀? 
  “我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安国叔说,“你把证明和介绍信都带来了没?” 
  “昨天有点事……缠住了。”马驹不好意思说出薛淑贤来到他家的事,“本该昨日来……”他没有回答介绍信的事。 
  “这几天,好多人围着我嗡嗡。买了一辆汽车,人都瞅见了,都来给我举荐司机。嗨呀,一个桃儿,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咧!”安国叔以一种莫可奈何的口吻说,“你一来,往驾驶楼里一坐,省得我给那些人白费唇舌。” 
  安国叔用他开车是十分真诚的,马驹愈觉不好开口了。这当儿,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戴着黄腿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会儿马驹,似乎有话不好直说,隐隐晦晦地说:“冯经理,木材公司耍麻缠了。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从部队刚回来,是个司机。咱要是不答应,原先给咱的那几方松圆木,就没门儿咧……” 
  “先不管他。”安国叔手一挥,“离了他娃子,我照样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圆木不要了!” 
  马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安国叔生气,看着那位戴眼镜的干部走出门去,心里感到窘迫和压抑。 
  “看看,马驹,又是一位竞争者。”安国叔毫不掩饰地说,“木材公司答应给我五方松圆木,我们这儿有几个同志想给老人做棺材,我也想弄两副,我和你婶都老了。这个业务科长想叫他小勇子来开车,卡我的脖子……” 
  马驹其实早已揣摸出这种关系,安国叔一说便朗然明白了。 
  “安国叔,那就让木材公司那个业务科长的小舅子来开车吧。”马驹借机撒手,“免得起磨擦。” 
  “你不管。你只管开你的车。”安国叔又一挥手,“业务科长那娃子算哪一路的‘报马’?撇开他,我照样弄来松圆木,还要从木材公司买。他能卡住我,算日了鬼咧!” 
  “安国叔,我今日来……”马驹为难地说,“就是想给你回话……我不能来开车了。” 
  “你说啥?”安国叔停住踱着的脚步,一愣,瞪着眼。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我手里拴着队里好多事,甩不开。”马驹诚恳地解释说,“你的好心好意,我知道。” 
  “唔!”安国叔恍然大悟,显出一缕不屑的微笑,“那你何必跑来呢?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省得……” 
  “我得当面把话说透。”马驹难为情地说,“俺爸日后要是问起这事,你甭说我不愿意的话……” 
  “噢!明白明白。”安国叔眼睛闪眨两下,头一仰,哈哈笑了,“我明白了,你爸要你出来工作,你想在咱冯家滩治穷致富,两人有矛盾哩!” 
  “我怕因为这件小事,俺爸跟我闹仗,惹人笑话。”马驹委婉地说,“俺爸最近心情不好……” 
  “你……这个娃哎!”安国叔坐在罗圈藤椅上,徐徐喷出一口烟,数落说,“你二十五六的人了,在外当兵也该经见了不少世面,全不看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难怪你爸心情不好。” 
  马驹本来就没有指望能得到安国叔的支持。他并不动心,却也不想辩解。“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这是不难回答的问题。安国叔的原意不过是说人都变得更注重实际利益了,自私了,有哪个傻瓜才去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哩。他通过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给儿女们一人谋得一份城镇户口和城镇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家庭的“工业化改造”,甚至已经准备给自己和老伴一人做一副松板棺材,大约都是对于发展到今天的世事的考虑吧!如果河口县里的共产党员都这样考虑问题,那会怎样呢?世事本来就是被这些谋取私利的人给搅混沌了呀! 
  “我跟你爸是老交情,不忍心看他而今穷酸的景况,才给你找下这个出路。”安国叔动情地说,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瞧这儿——”他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指着说,“想爬进这个驾驶楼的,不下二十个人了,全是县上干部的子女和亲属。人家都不懂得让他的娃娃在农村干革命?嗬呀!你……” 
  “农村青年,好多人都想进城谋一碗饭吃,我知道,因为城市比农村富裕,也比农村文明。”马驹点点头,诚实地表示承认这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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