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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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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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要到公社奶牛场去,他不阻挡;父亲觉得在冯家滩“待够了”,他能理解,可是,他冯马驹怎能走得了呢?我的天!信用社里贷下成万块钱,刚刚从山里买回来八头秦川种牛,准备开办种牛繁育场;新建成的砖场,刚刚烧出头一窑新砖;正在落实过程中的土地、果园、菜地、鱼池、磨房等等责任承包的善后工作,繁杂而又啰嗦……自己铺排下的这一摊子给谁撂下呢?啊呀!马驹在心里唉叹,不大满意地盯着爸爸说:“你让安国叔……给我找工作,事先也该……给我招呼一声嘛!” 
  “那还招呼啥哩?”父亲立时睁大眼睛,不解地盯着儿子的脸说,“这样的好事,盼都盼不来,还有错?” 
  “你看,我刚买回牛来,钱花下一河滩,咋弄呀?”马驹为难地说,“我走了,交给谁管?” 
  “好弄!”父亲口气更干脆,断然说,“社员谁愿意养,就卖给谁;没人要的话,干脆给人家种牛场退回去!” 
  “说得那么容易。”马驹苦笑着摇摇头,“我跟秦岭种牛场订着合同哩!” 
  “你本来就不该去买!”父亲似乎动了气,“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你还办啥种牛场嘛!” 
  “土地该分,耕牛也该分。”马驹说。这是自去年冬天以来父子间一直没有统一的矛盾。去年腊月马驹上台当队长的时候,乡村里到处风传着四川、安徽、河南分田到户的消息,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三队实行包干到户了。父亲吓坏了,先是阻挡,后是劝解,父子间几乎失了和气。可春节过后,老汉从县委三千会回来,自己也夜以继日地忙着开会,研究如何分田分牛的事了。生活的急剧变化,把老父亲的嘴巴堵死了,他无法理解这变化,却又习惯于执行上级文件规定的政策,马驹体谅父亲的心情,平静地解释说,“种牛场是一项好副业,更该兴办哩。” 
  父亲的态度更加强硬:“你走你的。你去开你的汽车,谁爱办种牛场让谁去办。” 
  “你……那么高喉咙大嗓门……吼喊啥呀?”母亲斥责父亲,委婉地说,“你跟娃好好说嘛,凡事总得商量……” 
  “我在冯家滩干了一辈子,落下个啥结果,得了个啥下场,你看不见吗?”父亲不但没有被母亲劝解下来,反倒气更冲了,“你还想在冯家滩干呀!哼!办阎啥砖场,种牛场……” 
  “娃又没说不去嘛!”母亲替儿子说话,“娃只说,那些事情咋样给人交代……” 
  马驹看着父亲冷峻的脸,克制住自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牛娃还在饲养场里等着哩,绝对不能和父亲在此时吵架。他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即就是明日去上班,我现在还得去安顿一下,今黑还没人喂牛哩!牲畜不能饿着……” 
  “你抓紧安顿。”父亲从地上的木墩上站起来,口气缓和了,态度却更坚定了,“这两天,你把自个手里的手续,该给牛娃交代的,该给德宽交代的,都给人家赶紧交代清白。省得自己走了,再找麻缠。”父亲显然是早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你到饮食公司,先做合同工。合同手续,我来办,我在公社人熟,你甭管,我这两天给你把合同关系办齐全,你也把三队的手续交代完了,就去找你安国叔上班。” 
  “噢呀!弄了半天是合同工呀!”马驹故意失望地吁叹,“我还当是正式招工哩……” 
  “日后有机会就转办正式工人。你安国叔说,县上年年都有名额,解决复员军人当中的困难户。”父亲很有把握地说,“说是这事包在他手上。你想想,他是县饮食公司经理……” 
  “噢……这样……”马驹站起来,“那我走了……” 
  “你今黑就跟牛娃、德宽交代手续。”父亲再度催促,叮咛,“事不宜迟,小心中途变卦!” 
  马驹走出街门。寂静的河川夜空里,传来一声声布谷乌动情的叫声。生活并不平静。他们这个三口人的小小农家里,现在潜伏着一场不好调节的矛盾哩。怎么办呢? 
  去年秋天,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运输连的班长冯马驹,服役七年,复员回到冯家滩来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带着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哈密瓜,去看望未婚妻。涉过小河,兴致高涨地走进薛家寺村薛淑贤家的小院,令人难堪的事情在毫无准备的时刻发生了。 
  “你怎么复员了?不是说你提干当排长吗?” 
  “没有……我没说过这话……” 
  “刘红眼骗人!”薛淑贤气得脸色变黄了,“原先订婚的时候,他说你马上就是排长了。原来是骗人!” 
  马驹张不开口。他不知道介绍人刘红眼曾经给人家说过这号话。他在部队时,确曾有过想提他当排长的事。但他最终被挤掉了。他没有对她说过,连给父母也没有说过呀!他看着薛淑贤那气恨的脸色,心里的火直往喉咙眼里窜。民办小学教员,在乡村里算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有可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他复员时曾经暗暗担心过,人家会不会弹嫌他一个农民呢?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刚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绝情话。共产党员冯马驹,即使务庄稼当农民,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辱贱!他一句话再没说,转身走出门去了。 
  生活的艰难,何止是婚姻上的挫折!队里穷到拿不出给牲畜抓药的钱,挣这样的劳动日有什么心劲嘛!不到年终决分,社员纷纷议论要改选,大家把眼睛瞅到他身上了。 
  “不干则罢,干就要干出个名堂来。”他对另外两位新当选的干部牛娃和德宽说,“不然趁早别干。” 
  三个人居然击了掌,有一点桃园三结义的架势。三只手攥在一起,他慷慨陈词:“咱们这是背水一战哪!人家瞧不起农民,咱们可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三年改不了三队的局面,我要求公社党委取消我的党员资格……” 
  土地和牲畜包干到户了,三队的社员简直跟疯了一样,爬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下功夫。问题也很快暴露出来,整个麦收前漫长的春季里,劳力闲下了——土地面积太窄了,不够一家男女劳力干呀!他提出办砖场,足以使三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有出力挣钱的场所;他的一位老连长复转到地方工作后,安排到秦川牛繁育场当场长。因为这点关系,老连长给他们队提供了方便。这是两项好副业。砖场办起来了,种牛场也办起来了,当他的改变三队穷困局面的计划刚刚展现出令人振奋的开端时,父亲却要他去当工人。 
  月影婆娑,村外隐隐传来德宽呼喊什么人的厚重的声音,砖场今晚加班开窑出砖哩;牛娃肯定等候在饲养场,和他商量选定饲养员哩……无论如何,现在不能分心走神,不能过夜的工作中的问题,容不得他现在考虑去不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马驹把这个事压到心底,扯开长步,朝村子东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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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饲养场明亮的电灯光下,槽外的走道里,围着不少庄稼人,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在槽里嚼食的那八位新客。马驹走进来,大伙纷纷向他称赞:这是少见的好牛。 
  这是八头纯种秦川牛:大骨架,粗腿蹄,短脖颈,狮子头,牴角又短又粗,仅仅露出头皮两寸,鼻际肉红色,从头到尾,一身紫红色短毛。这样纯净的秦川牛,在小河两岸的田地里或饲养场里,早已很难看到了。 
  “牛是好牛,单怕养下牛犊,不好出手哩!”有人算计说,“一家一户种得三五亩地,养这样大的牛做啥?甭看目下牲畜市上牛价涨,不过两年,社员户里养出牛犊来,多了,非跌价不结。” 
  “熬煎你的娃子怎么长大吧!甭给俺操闲心。”牛娃二边精心地在槽头搅草拌料,一边玩笑式地驳斥别人的怀疑,“鸡不尿尿,没见憋死——各有各的出路嘛!” 
  马驹被牛娃粗鲁的话逗笑了。这个伙计,眼睛里揉不得半点灰渣儿,耳朵里听不进一句逆言。其实,那个庄稼人的估计是很精明的哩!看着那个精明人被牛娃呛得一时窝了兴头儿,马驹解释说,三队兴办的秦川牛繁育点,是和国家设在秦岭山里的种牛场订了合同的,成牛全部由种牛场调拨包销,不用担心市场上牛价的升跌。他说他今天进山买牛时,场长正犯愁,说全国有十几家畜牧科研单位,要求他们提供种牛,好和当地的良种牛做杂交试验,还怕满足不了要求哩…… 
  “国家包销,一头牛卖啥价?”庄稼人关心的实质是这个,“比市场价高,还是低?” 
  “咱买这八头,七母一公,八千多块。”马驹说,“你算算,比市场价怎样?” 
  “噢呀!这倒好哇!”庄稼汉子惊得眼睛睁大到额头上去了,“咱们一家养上这么一头纯种牛,一年只要养下一头牛犊,稳拿千把块,比啥副业都稳当。咱庄稼汉没旁的本事,喂牛可是谁都能抚养……” 
  “这样说,养咱的那些杂牌子黄牛,划不着账了。”有人接上议论,“一样地割草铡草,推土垫圈,一样地受累,小黄牛犊能卖几百元嘛!” 
  “账都会算——那是明摆着的喀!”有人说,“你目下到哪儿去买这纯种货?” 
  马驹听出来,这些话里巧妙地包含着他们一层不好直接说破的意思,就畅快地说:“咱们把母牛发展到十几二十头的时光,就准备给社员提供一部分牛犊,扩大繁殖……” 
  “只限你们三队吗?” 
  “三队社员可是有好菜罗!” 
  “看发展吧!”马驹没有直接回答,“不过,种公牛马上可以开庄配种,改良本地黄牛……” 
  “能人大叔,来吧!”牛娃嘻嘻哈哈说,“把你屋里的老黄牛明日拉来,先让咱的公牛享一回福……” 
  饲养场里,立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看中谁了,你说。”关于饲养员的人选,牛娃已经提出三四个名字了,都是三队里精通牲畜的牛王爷和马王爷,却不见马驹吭声。他掰着指头,再也提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就催问马驹,“看你究竟瞅中哪个行家咧。” 
  “德宽哥,你说呢?”马驹没有回答牛娃的话,征询另一位领导人,“你可甭只考虑你的砖场……” 
  德宽咂着短杆旱烟袋儿,坐在一只木墩上,笑眯眯地盯一眼牛娃,又盯一眼马驹,没有当即开口。他想,种牛场是马驹提出来办的,这些牲畜,马驹爱得宝贝似的,能不考虑喂牛的人选吗?能把这些心爱的种牛交给那些二马虎去喂养吗?牛娃把善于经管牲畜的几个行家几乎全都说到了,不见马驹表态,他还能提谁呢?提得再多怕也是浪费时间,他便反而笑眯眯地问马驹:“你看谁合适呢?” 
  “叫我说——”马驹看看两位副队长,试探地问:“你俩看看,来娃咋样呢?” 
  “谁,你说谁?”牛娃一下子从炕边上站起,瞪大眼睛,紧盯着马驹问,“你再说一遍!” 
  “冯来娃。”马驹果然重说一遍,而且在名字前头加上了姓氏,以示郑重。 
  牛娃听罢,一仰脖子,发出连续不断的大笑。他笑得前俯后仰,一直弯下腰去,还在笑着。好笑!马驹提出的这个冯来娃太可笑了,甚至连提出这个名字的马驹也是可笑的——眼里太没水了。 
  德宽也是一愣,没有料到马驹会提出这个人来。冯来娃,那是一个啥样儿的庄稼人嘛!不知小时候受过什么症,已经四十挂零的来娃,长得不过三四尺高,头大,腰粗,跟正常人不差上下,只是个子矮小得简直像个怪物。他以往只干一样活儿——在村边田地里吆赶啄食庄稼的猪羊和鸡鸭,混几个工分,实际是三队养活着的一个废物。马驹怎么会提出这个人呢? 
  德宽时时注意尊重别人的意见,特别担心三位领导者之间产生矛盾和隔阂,从而导致一班人的分裂和垮台,三队历史上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一些本来很有能力的干部,困为闹不团结,而使磨子空转了,精力空耗了。他比马驹和牛娃年龄大,近四十了,本该更慎重嘛!他谦和地制止牛娃说:“你甭尽管笑嘛,让马驹把话说完……” 
  “那有啥好说的呢?”牛娃止住笑,盯着德宽,不屑地咧着嘴,“就是那个‘半截人’冯来娃,长到老都有资格戴红领巾的活宝,让他喂牛,怕是连牛槽也够不着……” 
  “把牛槽盘低点儿,再给槽根砌一道垫脚砖,他就能够着添草拌料了。”马驹仍然认真地说。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块儿耍,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秉性——正直得可爱,也简单得近于粗鲁。他只管说出解决困难的办法,而不愿去计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烦!”牛娃干脆地说,“冯家滩三队的喂牛行家死光了吗?” 
  “来娃以前多年混工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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