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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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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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的农村工作。老汉把三中全会以后党在农村经济政策上所作的重大调整,看成是对合作化的否定;把责任制总是叫成分田单干,那不仅仅是口语上的失误。这种思想状态,不是冯景藩老汉一个人的特殊反应,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部如此。他想在冯家滩把老支书换下来,安置到适宜他工作的某个社办单位去,拿一份虽然不高、却可以保证老汉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无情无义啊!现在,老汉坚持要把儿子弄出去当合同工,公社书记的计划被打乱了。他想想之后,忽然问:“马驹自己愿意去吗?” 
  “愿意。”冯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队时学会开车技术。他爱开汽车……” 
  “那好。马驹愿意去开汽车,就去吧!”王书记作出决定了。凭着多年来的农村工作经验,他深知一条:把那些根本不安心农村工作的青年勉强留下来,没有一个能把国家和众人的事情办好。他畅快地告诉老汉:“你到办公室去盖章吧!就说我同意马驹走……” 
  “好。”景藩老汉放心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冯家滩暂时撑着。奶牛场……去不去……没啥……” 
  “你还是去奶牛场。”王书记盯着老支书说,“按咱们原定的意见,不变。我已经给奶牛场打过招呼了。” 
  景藩老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走出王书记挂着竹帘的房门,来到熟悉的公社院子里。解放前,这儿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庙堂。解放后,泥像被搬掉了,门口挂上了河西乡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汉的入党宣誓仪式就是在“佛爷殿”里举行的;被搬走佛像的墙壁上,挂着镰刀锤子图案的党旗,他曾经和河西乡第一批加入党的庄稼汉子们庄严地举起攥紧的拳头……他走在已经扩大了住宅面积的公社大院子里,心里很不自在:王书记分明在为冯家滩大队党支部的后继人选发愁,为什么却不同意让景藩老汉暂时撑住局面的意见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累赘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当年,冯景藩在冯家滩办起河西乡第一个试点社的时光,乡上县上领导们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够多亲切!你王书记调来河西公社才几年?你知道冯景藩为了办农业社熬过多少心血?你知道冯景藩在三年困难时期领着社员大战小河滩的壮举吗?你知道冯景藩从县里乡里领回去多少奖旗锦标吗?你知道中共冯家滩支部书记在“四清”运动中挨打受骂的委屈吗?你知道冯支书挂着木牌被斗争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没有叛党的情况吗?冯家滩生产搞不上去,怪他还是怪“四人帮”呢?……冯景藩走过院子,心里好恓惶!老了,成了让王书记嫌弃的累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在冯家滩去撑那个局面呢?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老汉从腰里掏出会计冯三门写下的介绍信,毫不踌躇地走进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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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有所触,夜有所梦。马驹夜里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彩彩当着他的面,把文生写给她的信撕得粉碎,扔到火堆里去,猛然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搂着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嘤嘤地啜泣…… 
  马驹惊醒了,彩彩满腮泪珠的令人疼爱的脸不见了,窗外小院里已经洒满耀眼的阳光,里屋传来母亲叫鸡的声音,他的心还在胸膛里扑扑地跳,脸上烧臊臊的。他把头脸埋进清凉的水盆里,洗呀搓呀,企图把脑子里这荒唐的一幕荡除出去,眼前却总有一双泪汪汪的动人的杏核眼…… 
  昨晚从彩彩家里回来,他虽然已觉疲惫不堪,躺在小木板床上,却急忙睡不着。彩彩既然完全信赖地让他看那封绝情信,却为啥一再拒绝由他去劝解说服文生回心转意呢?如果她对文生毫不留恋,为什么当初又要和他订婚呢?她当初和文生订婚的行动,曾经使马驹多么伤心啊…… 
  马驹的父亲是冯家滩深孚众望的老支书,彩彩的爸爸是冯家滩年轻有为的大队长。工作上的频繁交往,使两个年龄差着一截的共产党员的个人感情日渐交融。马驹和彩彩,在两家人亲密的往来中玩耍在一起,情同兄妹,在他八九岁的时光,经历了冯家滩惊心动魄的那一幕——脸孔被电流击得紫黑的志强叔,粘着泥土,被民兵塞进架子车拉出村去了。他扶起哭叫着跌倒的彩彩,嚎啕大哭……他默默地给孤孙寡婆家挑水,把咬他和“四不清”划不清界限的人不放在眼里,在他参军走的前一晚,彩彩跑来了,把一双扎着漂亮图案的鞋垫儿塞到他手里,只说是吃了他担下的那么多水,无法报答,他在祖国边陲的几年里,每次接到母亲寄去的小包裹,里头肯定有一双纳得细密的鞋垫儿……已经长成一位英俊的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冯马驹,心里萌动了爱的念头,常常思念起彩彩。当他第一次得到回家探亲的假期,心头想的第一桩大事,就是和亲爱的彩彩妹妹把话说开——他相信她不会拒绝的。 
  当他急切地回到冯家滩,却听到彩彩早在半年前已经和文生订了婚的消息,心里一下子凉透了。他没有和彩彩谈一次,没有必要。正直的小伙子在心里劝自己,彩彩妹妹自小受够了苦,但愿在婚姻上能得到补偿。她既然喜欢文生,自己绝不能再怨恨她。他装出满心欢喜的笑脸,去看望大婆和彩彩,注意尽说文生的优点,恭贺她和文生将来美满欢乐。他随即听从了父母给他订亲的话,和刘红眼引来的薛淑贤见了面。薛淑贤长得丰满,白胖,嘴两边有一对讨人喜欢的酒窝。据介绍人说,她家三代贫农,本人高中毕业,思想进步,是薛家寺大批判小组的积极分子,和军人匹配,真是天造地设……他同意了。 
  当他服役七年复员回到冯家滩以后,这个曾经尖锐地批判过孔老二的民办教员,却认为农民冯马驹不能和教员薛淑贤生活在一起,提出退婚了。他不勉强,也不乞求。任她去吧!处在这样的婚姻状况下,他自觉地与彩彩保持距离,甚至有意回避。他身体强健,不需要到医疗站寻彩彩看病吃药。在街巷里迎面碰见了,他用和任何社员一样的态度和她打一声招呼,就匆匆走过去,忙自己该干的事情去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彩彩,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这样——正直的人必须这样做。 
  现在,当他躺在有点冷寂的小木板床上,回想起这一切,隐藏在心的底层的那一缕情思,涌涌波翻起来了…… 
  他跛着走出小厦屋的门,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扬起头看看蓝天上的太阳,已经过了庄稼人吃早饭的时辰。从敞开的街门里,可以看见男女社员扛着工具去出午工了。 
  “你的脚……咋咧?”母亲笑吟吟地端着饭碗和菜碟来到槐树下,一眼瞅见儿子脚上缠扎着的白纱布,吃惊地询问,随即把碗搁到石桌上,蹲下身来,抚摸察看着儿子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背,急切地再问:“咋弄的?” 
  “砖头塌了,不怎。”马驹不在意地说,“俺爸呢?” 
  “到公社去了。”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他的脚伤,“伤口不小哇!你看肿得多高……” 
  “擦破一点皮。”马驹说,“过三两天就好了。” 
  “吃饭。”母亲在一旁坐下,招呼催促儿子端起碗,就记起老头子临出门时交代给她的使命,开始把话引到儿子的工作问题上来了,“你爸……为你的前程……把心操烂了……” 
  “嗯……”马驹吃着饭,应承着母亲的话,心里却在想:文生是个正式大夫,乡村人最看得起的职业;彩彩失掉文生这样一个未婚夫,怎么表现得这样冷淡,真的不在乎吗? 
  “你爸一辈子尽受苦,没享得一天福。”母亲声音委婉,有点凄楚,“他年轻时,跟你一样,直脾气,硬性子,把公家的事看得重,扑上趟上干……落得啥结果呢?‘四清’时挨斗争,‘文化大革命’活活脱了一层皮……” 
  “我知道……”马驹仍然心不在焉,想着:彩彩把文生的信给我看,到底是啥意思?这个猜不透的姑娘…… 
  “你爸而今后悔了!”母亲长叹一声说,“当初没听我的话,现时后悔跟不上了。” 
  “妈!谁不听你的话,肯定要吃亏!妈比诸葛亮还……”马驹笑着,和妈妈逗趣,心里仍然在猜度着彩彩,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离开村子,现时会是啥光景?”母亲继续对端碗吃饭的儿子说,“你看看人家安国一家……就明白咧!” 
  “俺爸要是听了你的话,现时,他可能比安国叔的官儿还要大。我哥,我姐,还有我,都会有商品粮吃了。逢年过节,一人引一个鬈头发媳妇,回来孝敬你,妈怕是要喜得分不清前门和后门了。”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嘻嘻哈哈地和母亲逗乐。 
  “一步路走错,差得天上地下。”母亲并不在意儿子说笑逗乐的神气,依旧耐心地进行两个家庭的对比教育,“你这回出去工作,机会着实难得哪!” 
  马驹停住搅动着的筷子,这才明白母亲不是随随便便和他拉家常哩。母亲虽然一字不识,谈话的方式方法却颇有讲究,由远及近,一步一步伸展过去,直至接近她要说出的中心话题,马驹再也无心和妈妈逗乐了。 
  “你的主意拿定着哩吧?”母亲探问。 
  “早拿定了。”马驹爽快地回答。 
  “拿定了就好。”母亲仍然循循善诱,“可甭经人一哄弄,又变卦。你爸就吃了这号亏!” 
  “我不会让人哄弄了。”马驹说,“妈,你跟俺爸都放心,我的主意定下了。” 
  “去?”母亲盯紧儿子的眼睛问。 
  “去!”马驹一摆头,主意铁定的样子。 
  母亲脸上浮出慈善的笑容,收拾了碗碟,放心地走回小灶房去了,那儿传来洗刷碗筷的声音。 
  小院里很静,坐在槐树和香椿树浓密的荫凉下,仍然能感到五月晌午阳光的人的热力。马驹抚一抚肿胀的脚腕,该当认真思量一下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诱惑力很强的工作。在部队的七年里,他开一辆草绿色的“解放”卡车,在坦坦荡荡的戈壁滩上奔驰,蓝天,白云,羊群,热情奔放的维族和哈萨克族男女……自从离开部队,几乎没有摸过方向盘了。 
  马驹搓一搓手指,似乎有点痒痒。如果去了县饮食公司,开上一部汽车,对这个职业的浓厚兴趣,肯定会使他适应新的环境,结识新的伙伴。他不会偷懒,会把一切任务圆满完成,待有机会转为正式司机,他就会一辈子操着永不会腻味的方向盘,过着有固定收入的城镇工人的生活了。 
  可是,怎么从冯家滩拔得出脚来呢?去年,他从部队回到冯家滩,房屋依旧,街巷肮脏,队里穷得拿不出钱给牲畜抓药,他的心凉到脚跟了。薛淑贤的毁约,给他当面羞辱,使摘下领章帽徽而仍然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冯马驹,几乎无路可走了。乡村里,虽然青年男女间解除婚约并不罕见,可是被迫解约的一方,无论男女,都不会感到光彩……他终于忍受不住,和牛娃、德宽接管了三队的工作,在全体社员面前拍了胸脯。半年来,计划中要干的几件大事,虽然艰难,总是开始了;唯其艰难,要他现在一拍屁股离开冯家滩,还真有点难分难舍的感情哩! 
  牛娃要是知道他要走掉的消息,准会跳起来,骂他说话象放屁。什么击掌誓盟,不过是说说罢了。那家伙的脾气,一当翻脸,谁的账也不认哪!德宽不管心里满意不满意,脸面上不会给人难看的,那是个厚道人……他们三人共事半年多以来,合作得不错,他感到那两位副队长,很敬重自己;他也和他俩之间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他和牛娃自小一起割草,放羊,上学,自不必说。德宽比他年岁大,自从搭班在一起共事,他在这位老哥身上发现了许多自己所缺少的长处,愈加敬重他了,马驹暗暗难受:怎么能忍心撇下这两个正在努力奋斗的同志,而去给自己找一碗安生饭吃呢? 
  三队能改变穷困的局面吗?从现在的生产状况看,年终肯定要超过去年的收入。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后呢?谁能预料农村经济政策上有没有反复和变化呢?权当你自己铁了心,豁出来在这里干一辈子,要是政策一旦变得使你无法干下去的时候,怎么办呢?父亲搞合作化时的劲头也是够高涨的,随之兴起的吃大锅饭,“四清”,“文革”和“割尾巴运动”,整得连他自己也保不住。批来斗去,老人变成“维持会长”了,有人说他是只冒烟不冒火的一根湿柴。志强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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