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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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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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生活中几乎没有让人快乐的事儿,在失意中生活惯了,“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 愁”,否则我该怎么办呢?跟“罗锅”队长争辩我已然摘了右帽,不属于反革命的范畴,那 不是自找没趣吗?说我和妻子有许多话要说,按着革命的人道主义,也应多给我一点时间, 他能听懂这些话吗?一个连高尔基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你与他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记得,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下午,蓝天上南飞的雁阵,排成人字形从我头上飞鸣而过。我 不时抬头遥望苍穹,感到那个“人”字的可亲。可是我是个人吗,虽然我有着人的躯体,人 的思维,人的感知;但是我早已经是倒着写的“人”了,不要说别的,仅以“罗锅”队长那 段训话,我就不属于万物之灵的人了。我不是人,我是个什么——我是个什么——空寂的田 野上,没有任何生灵能回答我。
  张沪原来的改造地点,紧挨着总场的葡萄园,我不知道女队的新址北砖窑在什么地方。 直到我走到总场附近,才从一个“二劳改”的嘴里得知,它在农场的最东北角,那儿是东区 埋死人的地方。听他一说,又增加了我的怏怏不快之情,我已经走了近20里路了,目标还 在北方——那儿是乱坟岗子。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天色已近黄昏,女值班员向她们队部禀报 了我来探视,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身材瘦瘦的男劳改干部。他领我走进一问铁丝网里的房 子,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我是女队的指导员,姓杨。你是张沪的什么人?”
  我答:“我是她的丈夫。”
  “你叫什么名字?”
  我自报了姓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大概确认了我不是冒充张沪丈夫的人,才让我坐在一条 木凳上。接着我的神经便一阵紧似一阵,这位干部告诉我,她在这里改造得不好,一股知识 分子的傲气,始终没有去掉。这儿是什么地方,是让反动知识分子脱胎换骨的地方。是龙你 也得卷起来,是虎你也得趴下……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因为前两次来——尽管那时我还没有解禁,她们的女队长从来没 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态度严峻,对我说话时两只眼睛,闪烁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拼命 镇静着自己狂跳的心,大着胆子问道:“指导员,她有什么具体的反改造的事情吗?”
  “她跟女队中的一个反革命关系密切。至于更具体的东西,你无需知道。”
  我问了等于白问。
  他说了等于没说。
  说这些话时,屋子里的电灯已然亮了起来。看见灯光,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反正过一 会儿,张沪一到我什么情况都会弄清楚的。但是我想错了,那位杨指导员与我谈了谈要我对 张沪进行帮助之类的话,便对我毫不含糊他说道:“这次你们不能见面,她正在反省号里反 省。你么,天黑了,今天也就不用回你们‘582’了,明天一早你再走吧。”言罢,他竟自 走了。我追出去两步,见他正与女值班员交代着什么事情——然后,那女值班员走了过来, 把我带到一排碎砖头垒起的房子里,告诉我今夜就住在这里。
  我看了看,那是一面土炕,已然散了骨架的炕席上,有几床被子摊开着。从色泽上看, 至少有几年没有拆洗过了。
  “指导员说让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到女号食堂打晚饭。”
  我说不必了,我可以赶回我们分场去。
  她说:“那可不行,指导员让你住在这儿的。你走了,我担不起责任。”
  我知道她也是一个“二劳改”,我当真拔起腿来就走,她就要去重新请示;再加上我也 确实感到累了,在这儿过一夜就过一夜吧,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要给我去打晚饭,我请她留步,并恳求她说:“有一件事,还得麻烦你一下,这儿有 两包点心,是我们同组的人去汉沽时买来的,你能不能转给张沪?”
  这位积极分子对我板起了脸:“刚才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队长?你不是不知道这里的纪 律,一个反省号是不能接受家属任何东西的!”
  我面红耳赤地站在她的面前,尴尬之后,我告诉她不要为我打晚饭了,带给张沪的东西 就够我吃的了。但是她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指导员的指示——给我端来一碗粥和两个窝窝 头。我浑浑噩噩地坐在炕沿上,如同木偶一般、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先是后悔不该来跑这 趟冤枉路,继而为张沪的命运忧虑起来。进了劳改队,我被生活这把雕刻刀,已雕刻成了非 我;而张沪则像是一块水晶石,任时代塑来塑去,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我在对她崇敬之中 常常感到悲凉,因为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已然自杀过一次的病弱身体,经受得住这么折 腾吗?
  粥早就凉了。我打开点心包,一边喝着冷粥,一边掰食着硬得如同石头一样的点心。从 墙洞中钻出来的几只红眼耗子,抢食着落在地上的点心渣子——后来我索性把吃不下的窝窝 头,掰开揉碎让那几只饥鼠吃个够。待我感到心力交瘁,囫囵个儿躺在土炕上时,才发现有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仰头看看,原来后墙墙角,有一个大大的圆洞。根据我劳改多年的经 验,这洞并非自然塌落,而是用镐头特意刨出来的。在房子里刨一个洞干什么,我想来想 去,判断出这是一间停尸房——我身上的被子,是死亡号留下来的。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 走出房间溜到房后,借着月光:朝四周看了看,房后是一片枯草,但是在紧贴着圆洞的地 方,被车轮压成一道道车沟。我不是福尔摩斯,但是根据劳改生活的启示,我揣摸出那个圆 洞,是为了从房里向房后顺死人的——生者把死者顺着墙洞推出来,往大车上一扔,就奔往 北砖窑的坟场了(后来,我从张沪嘴里确知,一切都与我的推断一模一样)。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打道回府。
  我满怀希望而去。
  又塞满惆怅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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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节 与贼同醉
  从女队归来以后,我心情的凄迷到了顶峰。记得在返程途中,我坐在离“582”不远的 一座小桥上,流下了一个男人不该流淌的眼泪。时代对我们是不是太苛刻了——特别是对于 曾被国民党拉上过特刑厅的女共产党员,现在让其反省与反革命分子的关系问题,这是她一 个人的悲剧,还是历史的悲剧?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不会向压力低头的,这会不会又酿成她 的另一个新的不幸?
  回到监号,几个同组成员开我的玩笑道:“久别胜新婚,夜里干了几回?”
  “他妈的,你比我们强多了,一抬腿就能去天河配!”
  惟有那位法国的传教士高学海,似乎看出我的情绪并不太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 自言自语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法语,抒发他自己的心绪——他究竟在说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想知道——我给他起了个“高老夫子”的绰号,在组里除了我对他十分尊敬之外, 几个解禁的流氓罪犯,实际上把他看成是一个影子般的人物。
  我只好把泪往肚子里流。在劳改生活中,我不能过多地流露真情,因为这里的队长已然 不是董维森的类型,他们两只眼睛时刻在盯着思想犯。一旦哪个地方出了问题,那可是不得 了的事情。过了10月,接近了年关,劳改队要例行文艺演出。有一天,崔指导员把我找到 他办公室:“你把你们组学毛著后,立刻见行动的好人好事写一下。”
  “您看,我该写谁呢?”
  他说:“你们组里何××(我已忘记他的名字了),因为是个惯窃,才有个”何大拿“ 的外号。这你知道吗?”
  “知道。”
  “他学了毛选中的老三篇以后,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有了变化。前两天,他在收工的路 上,拾到了五毛钱,交到中队来了。你就写写他这一段吧!”
  我只能点头称是——尽管我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还是应了下来。之所以如此,当 时我们组正干着刨冻土的活儿,每天抡铁镐刨冻土的活累我倒是不怕;怕的是那漫天漫地的 白毛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前文已经说过,这儿是个大盐碱滩,七八级的大风一刮,一 片白黄色的沙尘吹在脸上,苦咸苦咸。冻土有三四十公分厚,手上震裂的口子虽然贴满了胶 布,还是照常开裂。留在监号写点顺口溜一类的东西,可以少受点风沙之苦,这是原因之 一。之二,让你写你就得写,否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与其如此,何乐而不为?!
  进劳改队以后,我已经多次干过这种差事。但是每每充当这种角色时,常常勾起我死去 了的文学的梦幻,实在有愧于心。同组的人都知道,“何大拿”不过是变了个小小的戏法: 他自己先把五毛钱丢在什么地方,再当着别人的面,把钱从那地方拾起来,然后把钱送到队 部办公室——戏法就这么简单,一下就成了学习老三篇的积极分子了。写!我还得把假的当 成真的写!
  整个的时代,都跳起了假面的忠字舞,一个“二劳改”,还要什么自我清高?
  到了新年,我写的《“何大拿”学毛著》,是以山东琴书的形式演出的。我们全组人 员,一起上阵。为此,我们全组得了个集体学老三篇的优秀奖。在台下听着队长表扬我们的 时候,我的心在暗暗发笑:好一个“何大拿”,一个小小的把戏,不但给自己的脸上贴了金 粉,还给我们全组画上了红脸。
  可笑?
  可悲?
  可耻?
  可乐?
  时代既然充满了荒唐,荒唐多了,也就不觉荒唐。
  但这一切,都只是过眼烟云。当我的良知苏醒的时候,内心一片苍凉,正是因为醉中有 醒,到了年节的晚上队里破例允许喝酒时,于是就有了《与贼同醉》这场正剧。那天队里吃 的饺子,饭间,其他成员都去各找各的朋友,摆龙门阵去了。我本来是想去三队找李建源和 阮祖铨两个同类去谈心的——从探视张沪未果而归,我的心情一直不好,与同类中的友好聊 聊,不外想排解一下不佳的心绪。但是“何大拿”把我拦在了门口,他说他感谢我写了他的 事,要对我表示一下谢意,说着举起了他手中的那个酒碗。
  同在一个组里生活,我不好推辞,便拿出我腰里揣着的酒瓶,并拧开瓶盖说:“喝我的吧,你的酒是白薯干做的,我的酒是北京的正宗‘二锅头’。”
  他把我倒在他碗里的酒,一扬脖儿喝了下去,连称赞着:“还是北京的酒香。”
  我再次要走,他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只好坐了下来,与他一边吃着饺子,一边 端起酒碗。
  “来,干了它!”
  在我和他频频碰碗之后,一开始是心发热,然后便是头发晕。青年时代的我是有点酒量 的,但在劳改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沾酒,所以很快进入了半醉状态。喜酒的人酒后的醉态 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发酒疯手舞足蹈,有的人沉默无声——我属于后者,特别是进了劳改队 以后,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每每在节日放纵自己狂饮之后,话就变得更少了。我仰面朝天 往炕上一躺,愁思便潮涌般地塞满心扉。
  “何大拿”无忧无虑,他喝够了酒以后,便在狂放不羁中口吐真言:“谁他妈的有病, 捡了钱还交公?我还嫌钱不够花呢!一个月就这点鸡巴钱,还不够我卷‘大炮皮’抽呢!”
  “你是怎么玩的花活?”我半醉半醒地问道。
  “那不是大容易了吗,出工的时候我走在队伍的后边,把五毛钱扔在那儿;收工的时 候,我走在队伍的前面,当着大家的面,再把钱拾起来交公——就这么简单。你想想,在这 块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人烟也没有,谁能把钱丢在那儿?嘻嘻……这戏法还真灵验, 我成了场里的标杆!”
  我笑了,笑他的鬼把戏,叫我们猜了个准;但是却把劳改干部,骗了个底儿朝天。如果 事情到此刹车,下面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他把酒瓶喝了个底朝天以后,又对我吹 起他神偷的本事来了:“我在年前回家探亲,在回来的火车上碰见一个老太太,她挨着我坐 着,怀里还抱着她的小孙孙。我以为她的包袱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便顺手牵羊地拿了回 来。可是回到场里打开一看,净是些尿布片片和喂奶的奶瓶一类的玩艺。里边还有一个纸片 片,那是一张选民证,我记住了那老太太的名儿,她叫崔风莲。‘吃大轮’(在火车上行 窃)的碰上穷光蛋,算是打雁的叫雁给啄了眼,不过,这时候倒也算有了它的用项。”说 着,他把藏在炕洞里的小包包,拿到炕上抖落开来,从中拉出来几片白白的尿布,像是扭秧 歌似地,在地上扭动起来。
  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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