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4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到了家门口下车时,一下子摔倒在院子门口。好在门口没有人,我独自拍了拍裤子 上的土,在门口喘了好一会儿,才搬着自行车走进大杂院。
  为了这件事,我母亲曾经流过眼泪。她听我说是骑着车回来的,已然在感情上承受不 了,因为她坐着火车去茶淀探视过我,那火车轮子还要转上半天呢,我拿一辆破自行车与火 车竞赛,不是找死吗?!特别是她见到我的膝盖摔得血迹斑斑后,眼泪立刻顺着面颊淌了下 来:“你可再不能骑车回来了?你答应我!”
  “行,我听妈的话。”
  她看出我在应付她,便加重了语气对我说道:“再穷,咱们可以卖桌子椅子,你也给我 坐火车回来。”
  儿子蹲在地上,给我往膝盖上涂抹着红药水,也对我说:“爸,奶奶的话说得对,看您 这膝盖摔成了这个样儿,要是摔坏了骨头,可是一辈子的事。”
  儿子当年12岁,已懂得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了。我与他母亲划右时,他还不足1岁—— 12个年头过去了,他的父亲依然是个劳改队里的虫儿。他在给我涂药时,两只眼睛凝望着 我,我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因为他的目光中多了忧郁,少了幼年时的童真。我的膝盖当真 跌得不轻,但是当我在院子里走路的时候,我仍然装出正常人的架式。我不愿意让同院的人 (这个院子里的人与原来的院子的邻居,有着很多不同),觉察出来我有腿伤;我更不愿意 我母亲和儿子,觉得我必须坐火车回去。
  应该说,那是一次自讨苦吃的“马拉松”。但是经受过第一次磨练,就不怕第二次长途 远征了。记得,到了深秋的时候,我再一次骑车回京。本来,我没有顺路到天津转个弯子的 设想。当自行车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对同行的赵鹏飞说:“你先走吧。我想到天津去看一个人。”
  他说:“你算了吧,从天津再到北京,能把你累死。”
  “累死一个,少一个阶级敌人,我必须去。”
  “看谁?”
  我开心他说:“一个老情人。”
  他无可奈何地独自走了。我掉转车头,奔了天津。我之所以突然萌发了去天津一趟的念 头,全然是被秋天萧萧的落叶所诱发。在前文提到,我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梦幻时分, 曾给我的文学导师孙犁写过一封无地址的信,在骑车回京的路上看见漫天飞舞的落叶,我忽 然又想起了孙犁。岁月逝水东流,也不知这位文学前辈身体怎么样了?何不借此时机,绕道 天津去看望一下这位老人呢?!此意念一旦盘桓于心,就立刻抹不掉了,我就是这么直奔天 津而去的。说实在话,我在当时没有任何求助于长者孙犁的念头——中国都到了这个份上, 怕是连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丝毫没有自我方面的考虑,一言以蔽之,只是为 了看看我敬重的文学前辈。
  可是当我到了天津之后,才想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天津日报》的宿舍楼内,自己 全凭着一时的孟浪,便有了骑车闯天津之举。我本想到报社去问问孙犁的住址,车子己然骑 到报社门口了,内心却打起鼓来——悬挂在门口的“文革”大标语,使我望而却步。人家要 问我的工作单位,我该如何回答?茶淀是个出了名的大劳改农场,天津人几乎无人不知,我 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我恋恋不舍地围着孙犁住的宅院转了几圈,最后的结果是掉转车把奔向北京。一来一回 等于多绕出去五六十里路程,到北京时已然是深夜11点多钟了。受到母亲和儿子的盘诘, 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是我从没后悔过这次徒劳的远行,因为此行至少证明我的梦幻虽 然早已破灭;但是严酷的生活,却还没能杀死我燃烧于内心的激情。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或 许是最珍贵的。如果一个人完全死了感情的火焰,只留下一个人的外壳,那就无异于行尸走 肉了,不是吗?!
  记得,时间到了1988年的冬天,我陪老作家康濯同志去看望孙犁同志时,我曾向长者 孙犁提及这一段往事。孙犁同志听罢大笑不止,他说:“你应该勇敢地走进来,那时候我也 是被冲击的对象。我不但不会嫌弃你,还要与你一块喝稀粥吃烧饼——就像今天吃的一 样。”
  但是当时我确实没勇气进孙犁同志的家,出于政治道德和对长者的爱戴,我还是割舍了 对这位前辈的思念之情——这是我“马拉松”档案中一次特殊的记录。我很看重这份记录, 因为我是个人,不是个没有灵魂的躯体;我敬重真正的作家,我鄙薄在作家的桂冠之下“光 着屁股的皇帝”。
  公元1969年,是我难忘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不仅仅留下了裸体干活的历史,也有 了磨练自己的意志的“马拉松记录”。劳改的路还看不见尽头,要活下去我必须坚强。
     亦凡书库 扫校

  第11节 “一号战备令”与一个猪圈
  绕道天津回京探亲,是我在茶淀劳改农场期间,与母亲和儿子的最后一次团聚。不久, 林彪的“一号战备令”下达,我们这些不安定因素,虽然已远离皇城,但还嫌距离京城太 近,便又一次大迁移。反正我们的身价轻如蒲公英,任形势的季候风吹来吹去,飞到哪儿, 哪儿便是新窝。
  农场开始了大清理,大疏散,大转移。昔日曾相聚于团河的同类们,开始了各式各样的 移位。就在我最后一次骑车回京的10月,我同类中的许多人,已开始各奔各巢。有乡的还 乡,无乡可归的回原籍所在的劳改单位。一时之间,大有树未倒,猴狲也散的趋势。其间, 我在前文提到的友人——逃号张志华、陈邦昭等十几个人,被移交到福建劳改单位:“地理 仙”曹克强、画家朱为民、教师陈端昭等二十几个同类,去了河北沙河劳改农场;杨路、李 泰伦、水绍寒……去了贵州和四川(为了节约篇幅,不再一一列举)。
  对于一些无地收容的右派,除了极少数茶淀急需的人才,不更改身份留场使用(如精通 外语的刘祖慰、刘乃元和数学较好的毛振甫留在该地中学教书)以外,其他老右和相当数量 的刑事犯,一律发配到“三线”山西。因为怕有人逃跑,农场停止了放假,一时间谣言风 起,这是我来农场后最为混乱的一段岁月。不过乱也乱出来一个喜信,听说女队里的成员, 只要是结了婚的,一律跟着男人走。
  首先给我送来消息的是同类阮祖铨,他说他是听他们白指导员说的。白一直对老右们不 错,所以阮一得到这个与我有关系的消息,立刻就到我的监号来告诉我。我不太相信这个传 闻,因为就在阮祖铨传递消息之前,我与“罗锅”翟队长在地头上有过一次对话。当时,我 们正从稻田里往外运收割完了的稻子,在装稻车旁我遇见了他。
  “队长,听说我们要去山西了,她们女队是去还是留?”我是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问题 的。
  他乜斜了我一眼,问我说:“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立刻后悔不该询问他,他是一个最仇视知识的人,“高尔基”与“低尔基”,就出自 于他之口,但是出于对命运的关注,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明知是钉子,还往钉子上撞。
  “我问你话呐!是谁告诉你的?”
  “场里的人都这么说… ”
  他猛然打断我的话:“你必须交代出那个造谣的人来,不然的话,就是你造的谣!”
  我的天!一句心里话反而惹出祸事来了。当天晚上,小组召开追谣会,翟队长亲临监舍 坐阵指挥。那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会议,组里姓刘“头人”的开场白,是这么说的:“无风不起浪。我是这个组的组长,最近场里确实在疏散劳改成员,该进庙的进庙,该 进坟的进坟。关于双双劳改的成员,一块儿进坟还是进庙,这我说不清楚,但是大伙都这么 说。翟队长,这可真不是从维熙造的谣。您要是不信,您问问我们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听 见了这个风声!”
  “是。”
  “我们都听见了。”
  “到底是从哪儿刮过来的风,我们也说不清楚。”
  …
  会议开始就出现了这种局面,是我料想不到的。当然,就更出乎翟队长的意料之外。从 田间运稻子回来,已然是天色大黑,吃过晚饭全组成员,无一例外地都倒在了大炕上——从 田间往外背运稻子的活儿,累得人直不起腰来;加上一早就顶着星星出工,中午在地头上吃 的饭,全天没有一点休息时间。好容易刚刚像死狗一般躺在炕上,翟就走进我们的监舍来了 ——这是会场出现反常的原因之一;之二,虽然同组的成员,在裸体大战的时候,拿我开心 取乐,但我与他们相处得并无芥蒂,大家分手在即,谁也不愿意当一个恶人;之三,“罗 锅”翟队长尽管风声鹤唳,因为工作能力很低,没有人把他真正放在眼里。
  会议如此开锣,使翟和我都陷入尴尬之中。我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兴奋,我希望同组 的成员,对我胡乱地开上几炮,走走过场尽快结束会议也就完了。但是事与愿违,会场出现 了这种局面,等于把来追谣的翟队长,逼上了绝路。他是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干部,说话错 也是对,这不是等于与专政叫板吗?他脸涨得紫红紫红,猛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要造无产阶级专政的反?”
  没有人应声。
  “我告诉你们,无产阶级的江山是铁打的,不怕你们兴风作浪!”
  还是没有人应声,人们把头低垂得挨近了胸脯。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候。你们这些地、富、反、 坏、右,还想变天!呸。”
  无声变有声了——有人打起了小呼噜。
  “罗锅”翟队长上去就是一拳,进入梦乡的人被打醒了。
  “都给我站起来!”
  十来个成员,从大炕上站了起来。
  “我知道… 我知道… ”“罗锅”翟队长口气缓和了一点儿,他在寻找着为自己下台 的台阶,“你们中的大多数是能辨别羊与狼的,可是也有睁眼瞎子,上了反革命右派的当, 听信反革命右派的谣言。我看出来,你们都有点儿累了,可是阶级斗争的弦子不能松。这么 办吧,你们今天先睡觉;但是从维熙不能睡,必须连夜写出检查来。散会!”
  莫名其妙的开会。
  莫名其妙的散会。
  同组的成员,都是“内部矛盾”,惟我一个老右是“敌我矛盾”,我不写谁写?好在对 我来说动动笔头子并不难,可是谣言从何而来,我当真无从下笔。“头人”见我为难,对我 说道:“你都是快要飞离这儿的鸟儿了,还怕他个屁。听我的,甭理他那一套!”
  我当真没有动笔,“罗锅”翟队长也没有追问——他的权力欲发挥完了,似乎就得到了 某种满足。不久,所谓的谣言再也不是谣言,没过上几天,“罗锅”翟队长骑着一辆自行车 来到工地,他把我从干活的稻田叫了出来。他不是来索要我的检查的,而是来证实谣言的:“你马上回队。”
  我说:“我平整田埂的铁锹,还在田里呢。”
  “我让别人给你带回去。”他说,“你回去把那间空下来的猪圈收拾一下,打扫干净以 后,再垫上一层新稻草。场里刚刚接到女队的电话,你的爱人今天要来咱们分场;不用说你 也已知道了,有家眷的和双劳改的——为了对你们施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明天晚上,一律去 往山西。”
  我忙推起路边的自行车。他又在身后喊住了我:“接受教训,不要到处传播。”
  我已无心思再与他多说什么,匆匆回到监舍,然后与管理工具的同类老陈(我实在回忆 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一块儿打扫那间猪圈。老陈一边帮我往圈里垫着新土,一边骂道: “日他娘的,干部区不是有好几间招待房吗,就不能在那儿过上一夜?”
  我对他说:“身份区别摆在那儿,我没有住那儿的奢求。”
  “按着规定,摘了右帽的就是公民。”
  我一边往新土上抱着稻草,一边回答他说:“你也是脱帽右派,不还是和我一样吗!”
  老陈干的是管理工具的木匠活儿,平日与我挺有共同言语的,他知道一些有关张沪的情 况。这个原籍山东的老右,继续骂着翟“罗锅”:“地档道档的一个笨蛋,他才穿上警衣几 年!张沪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时候,他还是个白痴哩,他妈的,真是没有地方讲理去!”
  我虽然也觉着翟这么做,有些过分,但继而一想,他处理事情没有不过分的时候。不管 怎么说,在猪圈过夜之后,我和张沪就结束了劳燕分飞的生活。我们已分开九年多了,这总 算是祸事中的福事吧!
  其间,同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