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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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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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怜的 《提水篇》。诗曰:
  初春花织锦雏鸟漫天游少年遇神童(指与刘绍棠相识)
  文海荡双舟声声泥土歌字字心泉流愿做文苑草力学孺子牛何罪触雷霆五七竟成囚李白发碎叶(指李白发配新疆碎叶)
  我配晋阳丘哀哉一炭翁井边拉铁钩冰手握冰绳井台滑溜溜猛然窥水镜白发染黑头不如变水鬼生死一断休
  至今,那本本上的纸页已然发黄,但它却是我在那一段日子里的一张自画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对困境也常常颓然自悲。建井这个活儿,越往 下挖越困难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几米,后面要跟上砌碹(即像城门洞那般,上顶要用石头 砌成圆拱形),以防止落顶塌方。而砌碹的料石,要一块块往下运,每块料石重百十斤不 说,沿着泥水汤浆的斜路向下搬运已非常困难;在砌圆拱形的碹顶时,就更要拿出吃奶的劲 儿来了。老煤黑子站在架板上当大工,我们这些小工要把一块块料石举过头,把沉甸档的石 头递到大工手里,他们再封上洞顶——当我们向上举石头的时候,真是要有一点儿“力拔山 兮气盖世”的劲头。得像举重运动员那般,丹田运一口气,才能把那块与自己体重差不多的 石头顶递给架板上的大工。如果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就甭想再把它举过头顶了。
  这是来矿山以后,我经受的最为严酷的劳动考验。一个往昔摇笔杆的人,能有几十次、 几百次、几千次“力拔山兮”的磨砺,也可算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凡的往事了——我至今为 此而自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体脑倒挂的负面价值,每天只知道自己是一头牛,有车要 拉,有地要种,有活要干——直到这口130多米深的斜井,与另一方面军开掘的平井对接, 并开始出现煤层,我所在的建井队,才变成了采煤队。当第一次用炸药炸出煤来的时候,我 不惜力地把一块大炭从井下扛到井上,并扛回到老屋中去,放到火盆中点着了(当时正是冬 天),因为有了这个炭火盆,小屋里顿时没了寒冷,变得温暖如春。
  这个冬季,我们不再到农民开的小煤窑里去拉煤烧了,而是由我每天下工时,从几里之 外的斜井扛回一块优质大炭来做饭取暖。我们几户家住南坪村的男人,只要是在井下卖力气 的,无一例外地都烧自己挖出来的煤——我们不住在矿山,矿山允许我们搬炭口家。从这时 起,我的脸上便失去了原色,下工出井以后,除了牙齿还是白色之外,从头到脚一律变成了 黑人——张沪笑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西煤黑子了。
  我怡然自得他说:“要是生在黑非洲就好了,那儿没有反右派运动。”
  她不以为然:“在殖民地当个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他们要挨批挨斗吗?”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涩味儿不同罢了。”
  “那就是说,天底下哪儿都有不幸者了?”
  “可以这么说。不然当初我参加地下党干什么!”
  我有点儿不服气:“按照你的逻辑,中国封建主义,已然不存在了,那毛泽东现在成了 超人的神,这算是什么主义?”
  她很少有被我问倒的时候——那是生活中少见的一次。很显然,我的问题,正是她非常 明白。但又无法回答的问题。还算是她的幸运,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宣布为:她是因过去劳 改单位的工作疏漏,没有及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至于是哪儿的疏漏——是茶淀?还是来山 西后的曲沃?抑或是晋普山的干部,为了给张沪解禁而找出的理由?这是只有那名叫武守先 的干部,才明白的事情。无论怎么说,在“文革”高潮中,武守先此举,不仅仅极为富有人 性,而且是勇敢者的行为。
  张沪头上戴了十多年的“紧箍咒”,至此获得解脱(因为她也在写她的回忆录,这里对 她的经历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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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 地下遇险与狐狸引路
  我在矿山的劳改生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建井,二、采煤,三、身上背起一 个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在整个的地下煤城监测杀人的瓦斯。在采煤的日子里,我曾遇到 过一次大的风险。那天我上夜班,大约在接近早上6点——我们快要交班的时候,按着生产 习惯要放一次炮,给接班的采煤组留下外运的煤。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提高工效,全组十多 个人,刚接班时有人用电钻打眼,有人用矿车向外运煤,以避免窝工。就在我们夜班点燃了 最后一茬炮在防炮洞里躲炮的时候,老煤黑子阎恒宝,突然用手遮起双耳,兔子般地在听什 么响动:“不好,有水声!”
  我说:“本来咱们干活时,顶板就从来没有间断过滴水。”
  “你懂个屁!我挖煤时,你还摇笔杆子呢!”说着,他冒着浓浓的炮烟,朝工作面跑了 过去。刚刚跑出防炮洞,只听他一声大叫“快撤——靠靠靠靠矿山透水了——”
  干过采煤活儿的老窑工,听见他的喊声,抢先钻出躲炮的洞洞,向外飞跑。组里另几个 “雏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愣愣地站在洞口东张西望,阎恒宝从里边飞奔而出, 他的声音因着急而变得嘶哑了:“你娘个蛋!你们是等死哪!快给我跑——跑——”
  这时我们才确信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把矿帽上的矿灯,匆匆地摘了下来,拿在手 里照路,向幽暗的巷道外边狂奔。在狂奔逃命之时,我的耳畔才听见了滔滔的水声中夹杂着 的隆隆声响。在矿山初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怀有好奇之心,我一边跑一边用矿灯回照。我 的天哪!背后一片白浪,疯子般地向我们追来,我看见那台百十斤重的电机被掀翻了,在狂 浪中打着滚;煤壁在水浪冲刷下,发出怕人的哗啦啦的塌落声。待我们逃出煤巷巷口,坐矿 车逃出井外时,大水立刻吞没了矿车车道。
  多亏了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挖煤经验,不然的话,我们几个新窑工只能活活 被大水堵在防炮洞里(防炮洞是为了躲避放炮时煤石伤人,而在巷道中开出的一个死洞), 当一名淹死鬼了——为此我常常感谢老煤黑子阎恒宝。此事故的发生,并非我们放炮的责 任,而是矿山地质的勘探者,没有事先勘测出煤巷附近有一个古老的地下溶洞,致使溶洞中 不知积存了几千年的汪洋,在爆炸的空隙间奔涌而出,把地下巷道在一小时之内变成了水 塘。
  这次由开炮打穿了古老溶洞而引发的透水事故,是晋普山煤矿开掘史上的一次重大事 故。好在我们在老煤黑子阎恒宝的引导下,及时逃离了水患现场,而躲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事后,他对我们这些新煤黑子说,他早就发现了井下的异常,平日难见山老鼠在巷道中乱 窜,那天还没有开炮,那些长尾巴的山耗子,就开始来回地搬家了——这是只有老煤黑子才 有的感知。这次地下水患之威,给我的劳改史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使我第一次认知了人 与自然的斗争不是儿戏,而是一门学问;靠矿不是只凭不怕苦累就能胜任的事情。
  这场地下水患,至少使矿山停产了一周,技术人员调进去多台排水机,日夜连续排水, 并封堵住了水洞洞口,才重新开工。由于此事震惊了全矿,井上井下的人员有了一次大的调 整。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被临时调到井上,在斜井井口担任供应本组的后勤工作。 井口有一间小小的草棚棚,我在里边准备井下用的炮土(封堵炮口用的泥棍),并兼任矿车 的调度工作。封堵炮口的泥棍,需要不湿不干恰到好处,矿车调度要及时满足井下需求,并 要时刻检查牵引矿车的绳索是否牢固。一旦斜井绳索断裂,矿车会像野马脱缰而下,那么在 工作面的采掘人员,将会被砸成肉酱。
  这是一件看上去比较轻松,而责任相当大的工作。阎老西把我放在这儿,既是对我的照 顾,又是对我的信任。我每月还按井下工拿四十六元五角钱的工资,但干的却是井上的活 儿。可以这么说,那是我来矿山之后,一段最为惬意的日子。我们组长期干夜班,那口斜井 顶上的小棚棚,以及小棚棚中的那束矿灯的光环,在幽暗中成了我无言的朋友。我把矿灯挂 在棚柱上,除了我一个人之外,就是我的影子了。我的头顶上30米的高处是矸石山,牵引 矿车的绞车房设在砰石山上,井下要车或井下矿车需提升矸石出井,用电铃通知我,我再用 电铃通知绞车工就行了。
  井下打眼放炮期间,我无事可做。便常常走出小棚棚,在井口附近转转。传说这儿是有 狼的,自从来了犯人和“二劳改”,开山的炮声把狼群吓跑了。我在这大山的半山腰上,没 有见到过狼,但是却看见过狐狸。狐狸虽然与狼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的那双 眼睛,在夜里也发出幽绿的光。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夜,当时我正在炭火盆 旁烤馒头,那食物的香味把它吸引了过来。它远远地坐在离小棚棚有10米左右的地方,我 当时以为是一条家狗,我用叫狗的方式让它过来,它动也未动。待我用矿灯的强光,向它照 射过去的时候,它像触了电一般飞身而去。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坐在那个老地方。我不 再惊动它,而是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它,它叼起馒头扭头就跑。待它吃完那一块馒头后,便 又端坐在那儿了——这时我才从它那双眼睛的暗绿色光束中,判断出它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中国自古以来,就把狐狸视为无情无义的动物,我也从小就接受了这种理念的灌输,因 而对它并无好感。但在这万籁元声的冬夜,有一只活物陪伴着我,也是解脱寂寞的一种方 式。有时井下要车的铃声,吓得它飞身而逃;但在习以为常之后,它只是躲开飞驰来去的矿 车,守候在我的小棚棚旁边。但有一点,它从来不走进我的棚棚,这是狐狸的天性所致,而 非它不忠实于友情。后来有一件事情,使它远离了我——一辆行驶出井口的矿车,拉着满满 一车矸石,突然在它的身旁翻了车,它把这次矿车的出轨,误认为是对它的袭击。从此,它 的身影消失在井口,残冬的夜晚,便少了这个与我对视的朋友。
  直到第二年草木返青时节,有一天夜晚,我去寻找引火的木柴,准备点燃炭火盆。在山 坡的一角,我又发现了它那双幽绿的眼睛。我一边吹着口哨表达着我的友好,一边慢慢地走 近它。它对我再也没有信任感,我进一步,它退一步,使我和它始终拉开相等的距离。待我 弯下身腰去抱柴木时,它扭身逃走了。在月光下它快如一支银箭,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 踪。
  虽然我和狐狸的友谊到此结束,但是我在抱柴的山脚,却有了新的发现——那儿是葬埋 劳改号的一个坟场。尽管这里的生活,比茶淀要安定多了,再没有“罗锅”队长那样的人 物;但是埋葬死人的坟场,却与茶淀没有任何区别——坟头上竖起一块木牌,上写着殁者姓 名。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同类,一个是我熟知的朋友李建源,另一个是我陌生的同号,他的名 字我己然忘却——但他的一件工艺品“龟驮碑”,似乎可代替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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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节 李建源与“龟驮碑”轶事
  建源君长着一副苦相,这是我从在团河农场三畲庄时,就认知了的。在几百号同类中, 惟有建源君长着一只“风泪眼”——在我20年的劳改生涯中,只有劳改干部曹茂林(见 《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着那样的一只眼睛。
  最初,我以为这种眼睛是砂眼的一种类型。还是早在团河农场时,有一次右派队出工, 在路上我问他:“为什么你那只眼睛总是像蜡烛般地流泪?”
  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 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在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叉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 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 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义,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 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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