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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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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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北平的舅舅家?这不大可能,因为她看不上舅舅的行径。舅舅身为税务科长,属于贪官污吏 之类,赏姐姐一口饭吃虽不成问题,但是母亲一直轻蔑舅舅行为的浪荡不羁:他出入于舞 厅,浪迹于花街柳巷。他一米八十以上的个儿,一副潇洒的公子哥儿气派。他先后娶过五房 妻室,最后一个妻子是当时北平花腔女高音马怡庭。本来马怡庭痴情于钢琴圣手老志成,可 是我舅舅硬是凭借着风月情场上的技能,把马怡庭从老志成身边挖了过来,成为轰动北平的 桃色新闻,各小报纷纷刊载(到了80年代初期,我和老志成同为北京市政协常委期间,我 曾就此事问及过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著名钢琴家。老人表面上似已淡忘了此事,但他那双枯 干的眼神里,却闪出了泪光)。我母亲不理解更不谅解我舅舅的浪子行为,因而绝不会去我 舅舅家讨食的,她最后的决定令我吃惊:“我要回老家河北玉田代官屯。”
  我当时虽然年幼无知,但随着家境变迁,对“地主”一词也不是一无感知,我深怕母亲 还乡会受到歧视,但16岁的我又无计可施。教书的叔叔,也出来劝阻嫂子说:“他婶脾气 不好,嫂子你别在意,就在这儿凑合着过吧!让你走了,我对不住死去的大哥!”
  母亲执意不从,果敢地孑然一身还乡了。记得那是一个冬季的早晨,我送母亲去长途汽 车站。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我为母亲提着一个小小包裹,走在她的身旁。在我生命的年轮 史上,这是我第一次的付出,那小小包裹虽然不沉,可是它是我从母亲手中夺过来,提在我 手上的。
  母亲无泪。
  我流着泪。
  母亲用手抚去我头上的雪花,并为我抹去脸上的泪:“你该像你爸爸那样,好好用 功。”
  此时母亲的话字字千金。我应声着:“妈的话我记住了。”
  “还有……要依靠自己。”母亲叮咛我说,“不要想依赖任何别人。”
  “我懂了。”
  “你回去吧,该误你第一堂课了。”
  “不,我再送您一程。”我说,“长大了,我一定要把妈接出来,您要保重身子。”
  母亲走了——走在严寒落雪的冬季。在这个冬天,我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我仿佛第一 次感悟到了责任。我不仅仅是一个母乳的吸吮者,还应当给母亲以乳汁;我不该仅仅是一个 爱的容器,还应该有爱的付出。事隔多年,我把这一天视若我少年和青年分界的界河,16 岁的我提前进入了青年期,我再也不是嗷嗷待哺的幼鸟,我该是飞出树巢独立觅食的一只乌 儿了。
  80年代,一些文学评论家由文及人地对我进行评说时,常常只提到了20年劳改生活, 对我进行过炼狱般地锤炼;而我少年时代即心揣磐石,却一直罕为人知。这一段少年生活中 的感伤,对我性格的淬火十分重要。如果说我所以能走过20年劳改生活的凄迷驿路,没有 沉沦,没有颓废,没有自残,都能从我母亲性格对我的影响和雕塑上,找到根源。新时期文 学开始至今,我之所以有三十多部小说、散文集出版(包括港、台及外文版),都是在劳改 生活中精神的一种延伸。十几年来,我惜时如命,婉拒过多少游山玩水的邀请;一个老北 京,至今我尚未去过天坛,我属相酉为鸡,实则内核是一头牛,只知在稿纸上耕耘播种,但 我这头牛是一头带犄角的牛,面对文坛上形形色色的假面舞会,以及无耻钻营、溜须拍马之 类,一律冷眼相待。1990年我拒一个文坛权势人物于家中铁门之外,则是我的性格表现之 一。而这一切,都非我祖父隔代遗传之功,而是社会以及我那苦命母亲对我影响之结果…… 农民是善良的。特别是我故园那方水土,绝少刁民、无赖,多为勤劳百姓。河北玉田县之县 名来源,曾有一个美丽传说:晋时有阳伯庸者,在终南山种石成玉,故为玉田。我母亲返回 故里的代官屯亦为山村,与终南山脉系相连,故尔人性温厚憨实。母亲回乡之后,不仅没有 受到地主家庭之株连,反而因祸得福。据母亲回忆,当时的村干部见她独自返乡,立刻给她 房子和土地不说,考虑到她是寡妇,又是两只小脚,就把她安置到一个从氏堂弟家中去住。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干部把乘土地改革之机,滥砍我家昔日林木的盗伐者找来,令其交出 林木之钱。当然,村干部对我母亲所以如此优待,根本原因基于祖父一代为书香世家,在村 里没有留下任何恶迹;至于村里是否知道我父亲在投奔延安时,被国民党抓获关押致死一 事,无从考据。农民就是农民,没有更大的宏观鸟瞰,他们更多是从人性和人情出发,给我 返乡的母亲以温暖。因此,我在通县上学时,居然收到了母亲汇寄给我的钱。写此冬季忆事 时,不能忘却必须提到的一笔,是我从氏家族中的堂妹从由芝,她出身贫农,却心甘情愿担 当起我母亲生活上的助手;下地种田,挑水拾柴(笔者写此篇忆事文章时,我这个堂妹正来 我家,她是我委托豪门集团用小车特意把她接来北京的。我母亲思念她,我感激她),几年 时间里,她待我妈妈如同对待亲生母亲。
  三、叔叔剪贴本的创作启蒙,田秀峰老师的创作激励,走出自卑的我终于能对母亲 说:儿子要用另一方面的成绩,为您医疗昔日的伤口……
  在这种生活境遇中求学,良知迫使我发奋图强,以求尽快自立。在通师附中,学习环境 比较宽松,这首先使我感到呼吸的自如。1949年冬解放大军进入北平,北平改名为北京之 后,学校处于冷暖更迭状态,这给本来就不太注重数、理、化的师范附中,更增加了一些发 展个人兴趣的生活空间。这时,我有两个志趣得到了发展的契机:一、我进了学校的篮球代 表队;二、我兼任起初中墙报(当时叫壁报)的编撰工作。除了这两个工作符合我身体素质 和精神素质并使我的爱好得到了满足之外,最为重要的是我深藏于心扉的文学秉赋,得到了 诱发,这对于我在50年代能成为一个青年作家,起了重大的启蒙作用。一天,我去家叔家 中闲坐,正逢家中无人(爷爷病故,奶奶和另一个叔叔去了北京另谋生活),我翻我家叔一 个小小书架,本意想找两本小说看看,无意间竟然翻出我家叔的作品剪贴本。灰色的封面, 本子内白纸上贴着家叔发表于天津《大公报》的作品。其中有诗歌、小说、寓言、散文…… 家叔笔名陆人,即将繁写的从字分解成六个人字之意。家叔昔日没跟我吐露过他曾有作品面 世,我从他平凡的相貌以及微驼的脊背上,也没发现过家叔有这样的文学才情。这个发现, 对我犹如一场精神地震,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家叔的寓言小说《阿拉伯数字的故事》和散文 《独白》;前者是描写金钱数字与苦涩人生的,后者似为我的堂弟维雄而写。其他诗歌则皆 为工整的、仿莎士比亚和白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诗写得朦胧抽象,我一时还难读懂这些诗 作中之含义。面对家叔剪贴在笔记本中的这些作品,我怦然心跳不止,短短瞬间,低矮驼背 家叔的形象,顿时在我心中拔高了许多。我想,家叔所以从没对我谈及这些,一是因为经济 困顿的煎熬——他曾为七八口人活下去而奔忙劳作;二是因为家叔从不知晓我心底对文学蕴 藏着地火岩浆——他只知道我是因在二中留级而转到他执教的学校来的低能儿。(时至 1991年春节,我去文学前辈翻译家,诗人冯至家去拜年,这位德高望重的冯至老先生,因 为我这个从姓极少,竟然向我询问起从陆人是我什么人来了。我告之是我家叔。老先生感叹 不已,说我家叔在辅仁大学时就是才子,只是生不逢时,文才活活被生活葬埋了。老先生告 诉我,他结识我家叔是在他主编《大公报》星期文艺周刊的时候,他认为家叔文学夭折于生 理上驼背,身体残疾导致他在文学上失去坚韧不拔的笔耕之锐勇。我告之老先生当时的生活 沉重负荷亦是他天才凋零之成因。我对老先生回叙当年我在通县上学时,全家生活困顿寒窘 之情景,后又告之老先生,家叔已死于“文革”折磨。老先生听罢,感叹唏嘘不已。他说, 家叔迈进作家门坎了,肖乾、李广田对他名字都很熟知。连说:实在可惜!实在可惜!)使 家叔对我改观的,是当年通县附中又来了一位初中语文教师。他叫田秀峰,当他为我们上第 一堂语文课时,居然一反老夫子们的教学常态,在黑板上一连写下三个人的名字——胡风— —冯雪峰——田秀峰。然后狂放不羁地对同学们说:“中国有三峰,乃胡风,雪峰,田秀 峰。鄙人即为田秀峰!”听惯了老八股讲课的同学,对此情此景瞠目结舌,而我却对这位老 师之狂放神态,十分神往。因为他上第一节课,就表示出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熟知和反传统 的教学模式。第一堂作文课,他也与其他教师不同,他叫同学们自由命题。他的道理是:自 由命题思维可以任意奔驰,不受命题之约束。这位老师对我影响非常之大。可以这么说,我 从家叔的剪贴作品中,受到创作启蒙;在田秀峰老师教学中,得到了创作的激励。记得,在 那次自由命题的作文中,我不知是受了李紫尼先生《青青河畔草)的影响,还是通县城郊景 物的诱惑,我写了一篇名叫《青青的河边》一文。文中除对夏时的城郊芦苇塘进行了细腻描 写之外,还写了一个家居白洋淀水性十分好的陈景文同学,写他在浪中击水的自由自在,写 他在芦苇中与同学们嘻戏时的幽默诙谐。没有想到,这篇文章使自喻为“三峰”之一的田秀 峰老师如同醉酒,他神采飞扬地朗读了我这篇小文。尤其使我难忘的是,这位戴着银丝眼镜 的老师,还向全班预言说:“别看从维熙理科极差,文学必将有所造诣;不信的话,咱们走 着瞧!”之后,他没把这篇作文发还给我,拿去给我家叔过目,家叔在一天下午把我找到学 校教导处,询问起有关这篇作文的事情:“是你写的吗?”
  我说:“是。”
  “不是抄来的?”我说,“我写的是班里的陈景文。”
  “投过稿吗?”
  我告诉家叔还是在大红罗厂小学读六年级时,干过一回,但没回音。家叔告诉我,干写 作这一行当,不仅要有才情,还要有恒心——至此,家叔第一次对我的看法有了改观——这 是田秀峰老师中间搭桥的结果。过去,我一直自卑,田秀峰老师给了我自信;从自卑到自信 的心理转轨,无疑对我生活道路的选择起了很大的影响。探究起来,它不过源于一篇小小的 作文,竟然对我的精神起了那么大的催化和辐射作用,像是一簇浪花,深藏着海的神韵;像 是一滴水珠,折射出人生的朝阳。
  我就是这样开始自己的文学之路的,其实田秀峰老师本人,无法与胡风、冯雪峰相比, 他只出版过一本小册子,书题为《一串念珠》。我读过这本书,其文采都无法与我家叔之作 相媲美,可是他是开掘乌拉尔金玉的开掘机,我就是被他发现的一颗文学矿苗(80年代中 期,我曾在报刊上就文学教学发表过一篇文章,提及到这位老师的教学特点,就是极大限度 诱发学生的形象思维。不曾料到,此文被田老师的一位友人读到,便把报纸转给了他。不 久,我突然接到一封从天津财经学院寄的来信,来信者就是田秀峰老师。他在信中兴奋异 常,除告诉我他在该院任教之外,认为他人生的最大快乐,就在于他教的学生中,出了我这 样一位作家。三十多年的粉笔、教鞭生涯,他已然忘记了我,过去读我的小说时,有过似曾 相识之朦胧印象,经我文章提示,他忆起了在通师附中的往事,还记忆起我的家叔。他说读 过我的这篇文章后,他打开酒瓶,喝了个一醉方休云云)。
  为了寻找属于我的文学发展空间,在通师附中初中毕业后,我报考了北京师范学校(即 我小姑昔日读书所在的北平师范学校——简称“北师”),时值1950年秋,还是因数学考 分过低之故,我考了个备取第七名,还算幸运,命运主宰我走进了这所以文、体、美出名的 古老学府,大作家老舍先生毕业于斯。校园内青松翠柏,钢琴声在耳畔长鸣。解放前,我来 校园找我小姑,就喜欢这座校园,此时我成为这个校园的学生,简直是如鱼得水(电影《早 春二月》的大部分镜头,皆取景于该校校园)。可惜,后来北京展宽官园马路,将该校拆除 了,至今我仍为此而感伤。学校有个几百平方米的大图书馆,我成了图书馆里的一个书虫— —那年我实龄17岁。
  那年冬季多雪,而这个多雪的冬天对我格外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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