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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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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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珍芝削大苹果或大梨子的姿态越来越娇憨,她的技术越来越精湛,水果皮细细长长地延下来,完整,不断。
  8
  有一天上午,走廊上传来一阵女同事婆婆妈妈的喳喳声,我探头一看,原来黄珍芝改换了发型,剪了个“碎披”,来上班了。
  黄珍芝还穿了条紧身健美裤。
  她在走廊上告诉大家,这“碎披”花了200元钱呢,剪发的说,3个星期后还得去重剪,否则没用了。她们说她年轻了起码10岁说她好妖噢说她从后背看像少女一样了。她格格格地笑。她说,10岁?那太好了,现在都是年轻的吃香,连单位机制改革都是年轻的占便宜,我们还不赶紧年轻吗,哎,你们觉得这裤子怎么样,是从“那美百货店”淘来的,你猜多少钱,多少啊,多少?30块!……
  每当单位里的女同事一几喳衣服、发型,我就头皮发麻。我赶紧溜出办公室,想到顶楼上的小卖部买包烟。我等了半天电梯都没来,就只好走楼梯。在楼梯转角口我碰到了虞局长。我开始没认出来,这个穿着阿迪达斯休闲装,戴着阿迪达斯棒球帽的人竟是虞局长。
  虞局长说,小伙子跑得这么急。
  我说:啊?是虞局长啊,你怎么在爬楼梯?
  虞局长说:平时没时间锻炼,爬楼梯就比如锻炼吧。
  我后来站在小卖部过道里的时候,还在笑。我想,优雅地老去如今已不再时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老得年轻化。年轻真好啊,以后我在他们面前不该拘谨了,因为他们以后的退休工资得由我们来发。
  9
  轮岗、竞聘还没开始,花絮却出来了。因为李瑞的太太来我们办公室转了转。
  黄珍芝说,李夫人是来察看林娜是怎样一个人的,因为林娜这阵子晚上总爱给李瑞家打电话。黄珍芝说,她呀,把他家的电话当作心理热线了,疯七疯八地缠着他谈人生问题。
  其实,黄珍芝的说法太夸张了。那天李夫人来我们办公室并没激起什么风波。那是一个风度得体的女人,是向红中学的校长。可能是她好奇,也可能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习惯从老公周围寻找假想敌罢了,她在我们办公室坐了一会,和我们聊了聊天,和林娜扯了一通中国中学教育问题现状,就走了。
  李夫人在办公室这阵,林娜从容自若,还给她泡了杯咖啡,而黄珍芝就一直猫在角落里吃吃地笑,这娘们就这德性,林娜和老李能有啥事,即使对林娜来说假如算有过“开发意识”,那也是单向度的。
  虽然没啥事,但黄珍芝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下午她在几个办公室窜门的那会儿,顺便捎去了“小林想开发老李,走走捷径,老李老婆急了,上门看动静来了”这段子, 到下班的时候,这楼里的一些女人都以为小林老李或者老李老婆闹了笑话。
  接下来一天,林娜没来上班,说身体不舒服。黄珍芝又开始猜了,她对我说:我看她起码要休息好几天,等我们看笑话的劲儿过了再来,小贺,你说是不是,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太能干了,知道开发头儿,但谁说资料室就一定是李瑞留下来呢?我看李瑞也险着,这竞聘节骨眼上还闹了点笑话……这两天,咱还得找老邢谈谈心,这不明摆着,如果李瑞下了,他就上,他要谁留下,是他说了算的……
  我嗯嗯啊啊的,心想,走就走呗,到哪个部门不也是当小兵,还能怎么样?
  黄珍芝想错了。林娜第二天就来上班了。于是黄珍芝又推翻了自己昨天的推测,她忍不住对我议论:林娜可能在家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被淘汰出局了,这是因为现在谁都认为林娜是站在李瑞一边的,这种姿态摆上了桌面,即使邢万里上了,也不致于让她走,否则就显得老邢心眼太小,不是自己的人就排挤,唉,谁叫问题公开化了,公开化了她倒捡便宜了,除了她的脸皮不要了。
  10
  结果出来了,综合处留下林娜、我、邢万里。科长由社研处处长陈方明兼任。
  李瑞去了工会,这部门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点琐繁,还有,就是与文字工作更远了。而黄珍芝去了传达室。
  黄珍芝跑着去找局长老虞,领导不在,她就坐在楼梯上哭,哭得大家都有些难受。
  综合处的“愤青”林伟新正好到我们资料室来还书,他绕过了楼梯上哭泣的黄珍芝。他进门压低嗓门就对我说,你们有人在外面哭。
  我说,她刚从我们这儿被精简出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唉,哭又有什么用呢,这年头人的更新比时代更新还快,换了是林娜,千娇百媚地对领导哭一场,可能还管点用,年轻啊漂亮啊人家同情啊,哭也是要有资本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林娜是不会对领导哭的……
  现在的林娜正在办公室那头劝李瑞。她说:老李啊,想开点,这没什么不好,老李,在单位你也红过了,现在也该让别人红了,我们谁到这个人生阶段都得学会欣赏别人。
  李瑞说:有道理有道理。
  林娜说,老李啊,想开点,大家都说你炒股炒得好,在这幢楼里也算是比较有钱的人了,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
  李瑞就回过头,对着我们苦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钱啊。
  11
  我帮着李瑞把他的桌子搬到了工会。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想找块抹布帮他擦一下桌子。李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客气的声音和拘谨的神色,一如以往,却让我有些难过,我想,两年间他已经轮了两次岗,即使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单位,人的一生也充满了被动。
  一个人原本未必想和别人争抢什么,但不争抢又常常会让自己没了退路,一步步就滑到了更为被动的境地。只要比较一下李瑞和他的同辈人钟处长张处长陈处长,他的落寞就一目了然,在这楼里,后者现在所处的地势,使他们至少不会落得像副科干部李瑞这样被动辄拎来拎去的地步。
  我把李瑞的一些书和办公用品从资料室拎过来。工会办公室比资料室小了不少,东西暂时没地方放,就先堆在桌边。 我对着李瑞在拖地的背影说,这儿挺好的,也挺清静的,未必比资料室差。
  他嘿嘿了一声。
  我的安慰很虚弱。因为我知道对这幢楼里的人而言,这样的轮岗在周遭的视线中,更多的意味在于当事者又被别人打进了主意,至于它本身好不好倒在于其次了。而这正是最让当事人备感郁闷的地方。
  12
  李瑞坐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我现在常去找他聊天。关于这单位的事,我这阵子好像遏制不住有和他交流的欲望。我知道,这酷似前一阵林娜把我当作了情绪的垃圾筒。
  但我发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单位的话题。仿佛这些话题随时可能牵出他不快的心事。
  他下意识地躲闪它们,是因为它们让他沮丧,还是它们让他疑心别人觉得他不行?
  有一天他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小贺啊,我们谈天,其实总是在谈对单位其他人的看法,其实我不太习惯评价别人,也不习惯别人评价我……
  他笑着摇摇头。
  他瞅着我说,可能是因为你们年轻,说着说着就喜欢用评价的口气来劝说我,其实我不太习惯的,有些东西每个人是生好的,改变不了的……
  他说自己现在出了单位这个大门,尽量不去想这大门里的任何事,很烦的,只要你去想的话。
  作为一个年长者,他袒露的软弱让我吃了一惊。我后来猜测,他敏感于别人语气中的评价,是因为评价里面有比较,他只是不喜欢比较而已。
  我想我只顾倾吐自己的郁闷而没体谅他的心境。其实,对于比较,我自己何尝不是同样的心理,比如,我同样不爽于与虞局长的宠儿丁宁相比。
  也可能生活于这个时代,人只能往前走,别回头,也别比较。但比较的冲动又席卷了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毛孔。你越提醒自己别比别比,是不是越说明你遏制不住比的欲望?而比着比着,就比出了郁闷和不服气。
  我想,也可能相对于我而言,人到李瑞这个年纪,尤会敏感于比较的滋味,因为某些所谓“硬件”(比如地位、官阶、财富)就会化为指代“做人成功与否”的指标。如果拥有它们,面对周遭别人的视线,自己仿佛就有了架得住比较的底气,而如果没有,不管自己承认与否,它们多少会给自己带来关于比较的不良暗示,于是就有了想回避比较的本能。
  对丁宁、林伟新和我来说,有的东西现在未必是压力,但对李瑞这把年纪来说,答案已多半定局,所以它演化成了心里的一个结。你越告诉自己别在乎它,你越抵抗它,可能恰恰说明它对你的压力越大。
  而事实上,我能感受到李瑞在意念中对它的抵抗。
  13
  我能感受到李瑞在意念中对它的抵抗,但我的纳闷也在升起。
  他在单位里虽不太如意,但他在股市里靠着自己的智商狠挣了一票,(据说他还凭着这第一桶金,买了几套房子,据说这也是他令单位一些人不爽的地方)。我想,既然谁都明白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那么,李瑞又有什么可失落的呢?
  我曾经为此纳闷。而如今,从资料室到工会,在这边缘化的角落,我突然就明白了他寡欢的原因——因为,钱和股票带不来大小乌纱帽对一个男人的暗示,即,地位的暗示,也即,一个人在一群人中对尊严、权威和被需要感的诉求。
  否则,一个人即使有了点钱,如果他像李瑞一样混跻于我们中间能轻易地被别人拎来拎去,那么也没有多少通气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是仅仅有几个钱所不能带来的。除非你超有钱,这个钱多到了能超越某个质,从这个角度看,李瑞还不够有钱。
  我想,难怪这两年连那些老板、新经济阶层都在乐此不疲地渴望从政。
  也可能每个时代,人的稀缺和诉求都有它的理由,正所谓缺啥补啥,越热衷的肯定是越稀缺的,社会的趋附从来都不会盲目地弄错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科长、处长、局长这些称谓,在这幢楼里从来就不只是职务概念,它还负载了别的信息和评判暗示,即,关于一个人的综合评价,也即,你行不行。除此之外,这楼里暂时没别的成功标准。
  我对李瑞说了声BYE,他落暮的神色让我相信了那一顶顶乌纱帽是男性的必需品。
  我出了他的办公室,我往楼梯上走。我想,迟钝者是不是都像我这样,只有在边缘化的角落里才能悟出点乌纱帽的必须性。我往楼上走,仿佛踏着内心的空虚,回了资料室。
  11
  现在,资料室就剩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
  我能听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
  我好像听见邢万里在说:我说我竞聘没希望,但你们都说我有希望,这事就砸了,要想当官,如果你看上去越像,就越容易被别人“撬掉”。
  我好像听见林娜在说,黄珍芝走了,我倒有点想她,她一走,这儿就不热闹了,黄珍芝挺可怜的,她让我知道女人老了之后不应该是怎么样的。
  于是我好像在对他们两位说:人是不能老的,我不能让自己再老了,以后你们谁问我我都说我30岁。
  于是他们都笑了。他们好像说,你又不是谭咏麟,永远25。

  在职场,你没有故乡可退(1)

  1
  现在,资料室又重蹈了安宁。我、老邢、林娜坐在办公室里常常无语。有时候一整天,我也说不了几句话,因为现在来查资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来查资料的人确实是越来越少了,往往一周下来,也没几个人来这儿逛过。我握着毛笔抄着那些书目,心想,这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闷的地方吗?
  林娜看我在一声不吭地写字,她说,还抄那些干吗,吃吃力力的,现在查资料谁不上网搜啊,谁还来这儿查什么?
  是啊,现在我自己查资料也都是用百度和 GOOGLE 搜的。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剥山核桃,我猜想,没准她这一刻心里和我是同一个念头:这资料室迟早是要散伙的。
  2
  我也渐渐失去了找李瑞聊天的兴趣。
  因为我知道就他现在的心态是最好谁都别对他提及他的事情。他想悄悄地等着退了。在这个单位,他工作了35 年,而它带给他的是不如意的感觉,他现在蜷缩于一角,就在等着熬过最后的几年了,平安降落。我们别去打扰他了。
  我想着这些就有些没劲。我知道其实我难过的是我自己,因为,这种一眼能望到退休的无趣常态其实笼罩了多数人的归途。作为单位里的小角色,我们属于金字塔的底座,是沉默的大多数,在单位里,我们多半的时间属于不太开心。
  我握着笔,在埋头抄那些书目。我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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