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五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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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五年文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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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荣正在吹牛,身旁围了十几个女生前俯后仰地笑,钱荣越吹越有兴致:“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个去拜访肖复兴——”“哇——”一个知道肖复兴的带头叫起来。钱荣又道:“我爸带了我的作文,肖复兴一看就断言我能在文学上极有造就。”
  “哇——,那你发表过文章吗?”
  “发表文章,哼!那些报纸哪有发表我文章的资格!”钱荣一言,把全世界的报纸贬为草纸。雨翔替他爸鸣不平,在旁边竖起耳朵听。钱荣骂人骂绝,骂成草纸了也不放过:“凭我爸和那里面人的关系,要发表文章轻而易举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却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泼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够吧。”不料冷水还没泼到钱荣身上就被女生挡了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雨翔道:“我至少还发表过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一碗冷饭,可以随时再炒一遍惹别人眼馋。众女生里有人记起来,说:“不是那个——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发表过文章的。”“对对,我记起来了,林雨翔。”
  钱荣急忙说:“你发表过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说六百个字,装糊涂说:“我也记不清多少。”钱荣说:“怕只有一篇吧。”这句随口贬低的话歪打正着,雨翔背过身一笑说:“我会吗?下个礼拜我把文章带过来。”这话说了自己也后怕。
  钱荣道:“你的随笔本借我拜读一下。”他故意把“拜读”两字念得像没睡醒时的眼神般飘忽无力。
  雨翔这次说了真话:“我这个写得不好。”
  钱荣乘他不备, 抢过本子念: “……琼瑶的文章是一种垃圾, 是一种误导, 是……我真不懂,那么多重复的‘两双眼四行泪’和乏味的拖沓的无意义的对话……什么样的书写给什么样的人看,读这种书的人水平一定不会很高……”
  这些话犯了众怒,女生的骂多得来不及记,一句一句叠着:“你凭什么说琼瑶,就你一个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么,琼瑶的书那么好,你写得出来你去写!”“写不好就说人家!”……
  雨翔仿佛抢救一个全身大出血的病人,这里堵住了那里又喷出来,徒劳一阵,解释不济,只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这话里还带有明显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么‘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气!”
  雨翔挥挥手说:“好了,我说不过,我瞎写的,可以了吧。”
  钱荣最后补一枪,道:“早就该承认了。”
  雨翔无言以对,怀念被马德保宠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里真是春风得意,大小比赛参加无数,虽然最后只是衬托别人,但却磨炼得一身的比赛经验。到了市南三中,梅萱不赏识,这倒也罢,钱荣这小子又有乾隆的余勇,胆敢和他过不去,一口气咽不下去,要重树威信。可威信这东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几把又可以竖起来;要树立威信的最好办法便是屈才去参加学生会的组织,得一身的职位,说起来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恰在搞一个素质教育周,提倡把课余时间还给学生,往年还的方式就是成立兴趣小组,这个兴趣小组不是培养学生兴趣而是培养教师兴趣,并不能想去哪个去哪个,都是老师安排,学生有着古时候结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欢对方,却要跟对方厮守。今年市南三中大进一步,允许自由报名,雨翔瞄准三个组织——文学社、记者团、广播电视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设想付诸行动。周六上午各组织招生,雨翔洗头刮脸,说要用《三十六计》外的一招美男计。到了胡适楼门口见都是报名的学生,鼓足信心向文学社报名点走去,一看负责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秃的老教师负责筛选,那老师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状。林雨翔苦于没有用计的对象,只好去靠自己的实力。中国的文学仿佛伍子胥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领,旁边两个陪考的年纪加起来可以去看虎门销烟。挑选形式十分新鲜,一桌十人聚一起,讨论对中国作家名著的观后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静看第一桌人厮杀。主考者眼睛眯着,像是在挑蟋蟀,看谁斗得最猛拣谁。最后一个下口千言离题万里的人胜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点几下桌面说:“机会就摆在你们眼前!要争取。”再提起手晃几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机会”,说:“未来是市场经济,要从小有竞争意识。”那只获胜的蟋蟀在后面洋洋得意地笑。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2(5)


  第二桌的议题是读《红楼梦》的认识与感想。雨翔没读过《红楼梦》原著,只读过缩写本,而且缩得彻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旁边一个女的一遍一遍站起来说:“这是中国第一本把女人当人写的小说!光凭这点,它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中占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里还没有位置。对面一个男生又站起来开河:“这位同学您错了!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主要讨论这部书的艺术价值而不是艺术地位。”雨翔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不说不行,站起来把仅有的知识憋出去:“《红楼梦》这书前面是曹雪芹写的,而后面是高鹗所写……”九个人听着,要看这小子半天没吭一声有什么高见,林雨翔没有高见,仿佛一个要跳崖的人,前后都没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说:“我认为这本书都是曹雪芹写的,根本没有什么高鹗。”结果这一跳极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还成了仙。对面那男生站起来说:“我认为这位同学说得极对!”女生不服,站起来不算,还学赫鲁晓夫砸桌子,给自己的话伴奏:“但事实证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笔法不相同,一个曹雪芹怎么会写出两种文笔!”破坏完公物坐下去,对着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学分析,发现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里一冷。主考说:“好了,同学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然后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为俩人的启蒙人,却没有入选,暗骂一句,去考记者团,幸好记者团里不用嘴,只要写一篇描写市南三中风景的文章,那帮考记者团的都有小题大作的本能,写了半个钟头还没收笔。雨翔把市南三中概况写一遍,第一个交了卷子就走,想这次定取了,因为写新闻报道要简要切题。
  报广播电视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队的人笑着说:“这种地方,电视台像在选美,谁漂亮谁上;广播台像在选鬼,怎么丑的人都有。”排在队伍里报电视台的人一阵哄笑;报广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当鬼,心里骂电视台的人侵犯了鬼权,伤到了自尊。几个长得漂亮的鬼作为形象代言人,说:“你们这种靠脸蛋吃饭的,像一种什么职业来着……”喻体没说,表示有什么侮辱也是你们自己想的。报电视的都不敢说话,不是不想,而是报广播的数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无论哪方胜利都不会吃亏,所以心安理得看着。前面的报名点显然发现一个雨翔性质的人,放话说:“大家听着,一个人不可以报两个项目,如果要报电视台的编辑,大家要先去报记者团,我们自会在里面选。”雨翔一时难以定夺要报哪个,照理说鬼多力量大,但竞争太激烈,怕选不上;想去电视台做学生新闻主持,突然间看到了钱荣也报电视台,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广播站。
  考场在一间密室里,先问姓名,俟对方回答,听到声音不甜美者当场谢绝。林雨翔命大,第一关竟然闯过去。第二个问题:“你口才好吗?”
  林雨翔自以为谦虚道:“一般。”这个谦虚像商场里打折,无论折扣多低,自己还是赚的。
  问:“具体点呢?”
  林雨翔撒个谎道:“晚上熄灯后一寝室的人都听我说历史故事。”这个谎有三层深奥的含义,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极好,全寝室的人都听他说话;二是他林雨翔历史知识丰富;第三层最妙——假使后面的口试没发挥好,理由可以是现在不是晚上熄灯后,这点看来,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时的脚,白天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不能轻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显露。
  问者点几下头:“那么你报名广播台的动机是什么呢?”
  “证明自己。”
  “那好,请谈谈你对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时塞住,感悟不出。
  问:“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雨翔突然聪明了,说:“沉默是金。”这个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对自己肃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声“说得好”。
  问者也对雨翔肃然起敬,让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高中语文课本中的文章。,开始念得挺顺,后来栽就栽在叹词里。日本人对文章里的叹词毫不吝啬,一个接一个,频繁得像中东的战事,如“唔——阳春面。”“好——咧。”“真好吃啊!”“妈妈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来是这样。”
  林雨翔没有日本人那种善于狡辩的舌头,读起叹词来不能达到千回百转的效果,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读到后来自己为自己摇头。问者道:“可以了。谢谢您,如果你被录取,我们会通知的。”
  林雨翔出门见钱荣也边谢边出来,笑挂在脸上舍不得抹掉,看见林雨翔就问:“你如何啊?”雨翔的当务之急就是杀掉钱荣脸上的笑,说:“噢,你说那个啊,我会不取吗?”心里一个声音“也许会”,钱荣听不到林雨翔的心声,想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稳。
  雨翔问:“你呢,你又如何呢?”钱荣说:“我一般会取。”雨翔气势上压倒对方,终于获得胜利,开心了一个上午。林雨翔懒得乘车回去,决定留在学校。中午一过,一些过了一夜的寄宿生纷纷回去,偌大一个市南三中里没几个人。雨翔呆呆地望着只剩一个壳的校园,怅然若失。宿舍大楼右侧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红砖楼,说“失修”是冤枉的,学校每年都修,无奈中国学生厉害,看到了公物有极强的摧毁欲望,前面在修后面跟着一帮子人在破坏。这幢红楼叫“贝多芬楼”,学生当聋子好欺负,近几年里大肆破坏,开门不用手,都用脚和身子,手留着刻字用。校领导只好变成瞎子,说要再造一幢。以前几届毕业出去的学生对这幢楼破坏得有了感情,都写信说要保持古典风格,拆不得。现届的学生认为这幢楼还有其破坏价值,打出孙中山“物尽其用”的口号,中国学生做事喜欢直奔两个极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坏事也不能半途而废。这幢楼留着要给后几届的学生破坏,也当是大哥哥们留下的一份厚礼。贝多芬楼就留了下来,成为学生学业负担下的发泄物。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2(6)


  贝多芬楼里有一个练琴室,那些钢琴托了贝多芬楼的福,也被践踏得尊容大毁。一架钢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弹琴(谈情)要和说爱连在一起”,学校四处追缉这位思想家,最后得到消息,这句话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贝多芬楼练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艺术家都和这幢楼差不多脏,一见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这幢楼也难得看见同党,每逢艺术家在里面作画弹琴都敞门欢迎。艺术是高尚的,但艺术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学生沦为一类,也在门上梁上刻字。今年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所谓的“封闭式”管理就是关门打狗式,不允许外人进入学校。既然是关门打狗,学生当然要有个狗样,学期伊始交了两张两寸照片,一个月后领胸卡。学校可以“闭关”,却做不到“自守”,几个熟络的琴师依旧来练琴,幸亏这些人有点水平,每天弹《秋日的私语》,不再去弹自己谱的曲,整个校园仿佛服了中药,气络通畅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练琴,静心聆听,雨翔竟听出了意境,仿佛看见往事再现,和梁梓君在上海大闹“好吃来”——应该是看他闹;战无不败的作文诗歌比赛;擦肩而过的Susan;不知是敌是友的罗天诚;赵镇长,金主任……突然想要写封信,然而写信也要一定的文学功底,尤其要卫斯理那种日产万字的功夫,往往写前脑子里的话多得要溢出来,写时那些话就仿佛西方总统候选人当选前的承诺,没一句能落实下来,两眼定定地看着“最近还好吗”这一句话,方才的千言万语已被它概括进去,写了半天也拼不满四五行,心里为朋友没面子,最主要的是要浪费一张邮票,只为让对方满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话后再满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邮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给Susan写封信问候一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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