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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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庭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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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都没有了,所以专程跑来看望看望。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现在的人心都
坏了。陶书记这样的好领导,哪里还有?不像现在台上的,嘴上讲得漂亮,个个都
一屁股屎揩不于净!还搞什么同企业家交朋友,结对子,讲起来堂而皇之,这中间
的事情哪个晓得?
    陶凡不让他讲下去,他不能同这种人讲一些出格的话题。老唐啊,我给你提个
意见看对不对,不要跟着别人瞎议论,掌握真实情况就按程序反映。
    在老唐看来,陶凡这样大的官,不管怎么批评自己都不该有怨言,人家还这么
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提意见,那还有什么讲的?便不再抨击朝政,说了一些奉承和感
激的话就走了。
    陶凡想自己竟让这种人怜惜起来了,真是荒唐!
    陶凡听了老唐那些言论,又想起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郁愤难平。过了几天,
心血来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图》,引画中人诗句于左: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
人间造孽钱。老神见了这幅画,连连称好。老神走后,夫人怪陶凡手痒,别的不画,
偏画这个,老神到外面一传,别人会说你老不上路。听夫人这么一讲,陶凡也觉得
不该画,但画都画了,管他那么多!
    几天后,张兆林在一次会议上严肃指出,广大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一定要
廉洁自律。我们对廉政建设一定要有一个正确的估价,要看到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
奉公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决不允许把干部作风看成一团漆黑,决不允
许不负责任的瞎议论,瞎指责,那样只会涣散人心,影响工作。这是极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
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是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
兴趣。你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桃岭无桃还能叫桃岭?
    关隐达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过几天
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
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关隐达说,你对你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还有典型的中国旧
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滴贬永州,
最喜欢栽柳枝、棕树和柑桔,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
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陶陶还是不懂,说爸
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
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特征的反映。中国
知识分子,尊崇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却崇尚独立人格,强调自我。
栽几棵树是下意识里为自己的人格自由竖起了物化标识。但这种独立人格又往往同
现实剧烈冲撞,甚至同自己的言行也相矛盾。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越是传统文化品
格卓异者,在仕途上越是艰难,命运也越是不好。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
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再也没有一株桃树的桃岭。柑桔树还没有栽上,
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
“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
花。因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言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
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
“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
旧笑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
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因其孤高和凄美,还有些美学力量,
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
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
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
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
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陪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
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
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清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
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
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
作唯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
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
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
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
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
何其恢宏,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
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枪。
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
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了,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
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
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
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
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
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
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
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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