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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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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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做什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
  谢有盼十分惊讶,这个白希为什么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这些个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为什么白希一说出来,就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呢?被这样一个睿智的人看透内心,谢有盼心里浮起一阵惊慌,赶忙把话题移开了。
  “有盼你记着,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在国民党是英雄,在共产党也是英雄,因为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这混乱的当世受到什么样的批判,历史终归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时间会让人们清醒的!你的父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可能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为他的一己之家。现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争取上进,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亲人决裂,才能够换来自己的地位和荣耀,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为你在得到这些浮华的东西时,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人性!”
  白希的话砸得谢有盼脑海中咣当直响,鸡皮疙瘩闪电般掠过了全身。白希的话正是他几年来心理斗争的主题,他摆脱不了的痛苦,前进和后退好像都是深渊,如今白希给他指出了一条唯一坦荡的路。谢有盼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滚烫的眼泪已经汹涌冲出眼眶。
  “白老师……我听你的……我这些年白学了,肯定让我爹妈寒心了……”
  “不会的,他们一定在为你骄傲呢!你的学习好,他们就可以看到希望,别让他们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闯个天地出来,回过头来就能照顾他们。”
  “这很好啊,你想考什么学校呢?”
  “心里没谱儿,原来想考北大,可是太难了……在咱们这里招生的北京重点院校也好像并不多。”
  “太拔尖儿的学校要谨慎点。咱们县一中教学力量有限,以你的成绩和悟性,在这里是一流的,放到全区就不好说了……瞄着北大这种重点有些冒险,我建议你试试北京法律学院。他们建校时间短,老校长钱瑞升还是我父亲的同年呢,只不过也被打成右派了。在那里我还有两个昔日同窗,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副校长。上次我去北京,他们还问我能不能去讲课呢……你去那里,我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如果考上了,争取开个绿灯……多少算是个照应……”
  “您觉得我能考上么?那可是法学院校,也是国家重点,不好考……”有盼终于被白希打动了。在这样一个真诚坦荡而关心自己的智者面前,再隐藏自己还有何意义?
  “保持这个状态,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读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觉得出省有困难啊!”谢有盼擦去眼泪说。
  “负责学生档案的刘处长已经去农场了,我记得你的履历上写的还是革命军人,好像并没有改过来……”
  “……”
  谢有盼愣住了,这倒真没有想到。
  “对了,我说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体,并非要你和他们同遭遇、共进退。针锋相对地直来直去往往不是好办法,要有灵活的对策,有些事情单凭一腔血气是做不好的!我们当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国民党天天斗智斗勇。在天津卫,为了掩护我们在敌人内部的同志,让他取信于敌人,我们还设计过在公共场合刺杀他一次。我苦苦地练了半个月,子弹最终准确地打在他肩膀上。解放后我和他再见面,他说要是没有我的这一枪,他就拿不到敌人在整个战区的作战计划……可惜啊!听说他终于受不了挨整,两个月前上吊了……那颗子弹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白希背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天空。谢有盼双手肃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的痛苦。一颗流星从天上滑过,快若闪电,美如精灵,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线……
  转眼两年过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大跃进前的状态。这一年全国形势仿佛又大好,农村的生产生活趋于平稳,政治风波和风细雨地飘来飘去,英雄人物辈出。老旦记起有盼说自己不看报的缺点,开始天天看报,偶尔还做些剪报,开始对全国的形势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全国工业系统掀起了“工业学大庆”运动。
  是年,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了《毛主席语录》。文化部和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及所属各协会对文化战线再次进行整风。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
  是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
  是年,周总理宣布我国还清了对苏联的全部债款。
  ……
  老旦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隐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慢慢地揣摩着。这些事件是: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园经验”,先搞“扎根串连”,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旦对此颇为担心,却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给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旦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旦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旦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
  有盼儿终归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驴,回到学校后音讯杳杳,整学期就能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像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儿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更不敢干涉,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溜达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
  这一天,老旦和翠儿坐在院子里掰着玉米棒子。黄澄澄、瓷实饱满的玉米粒儿让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夹在两腿中间,用独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撸着。五根子懒懒地趴卧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脚边的玉米粒儿舔进簸箕里面,尾巴不停地搔着老旦的脚。老旦想起了当年新婚时抱着翠儿一干通宵的壮举,以及睡梦中那飘香的玉米面糊糊。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只是自己和翠儿的身体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十天半月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当!”一声巨响,大门被豁然撞开了,门闸远远地飞到院里,险些砸了五根子。这畜生被吓得腾然跃起,随即发出一串凶恶的嚎叫,直奔破门而入的那人冲去,突然却站住了,嚎叫变成了撒娇,激动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老旦这才看清,竟然是半年不见的有盼撞进门来。
  “爹!娘!俺考上大学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学院了!”
  有盼几乎是憋足了力气大喊,脸上通红一片,头上大汗淋漓,显然是从村口一路奔跑回来的。
  “这个……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心头怦怦乱跳,翠儿被惊得竟然没有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们看,这是录取通知书!”
  谢有盼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抽出一张整齐的折纸,打开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写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还有个鲜艳的红章,这不会有错了,儿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老旦顿时觉得眼眶湿润,手脚颤抖了,而翠儿更是高兴得大哭起来。
  “俺的好盼儿啊,你可给你爹你娘长脸了啊……”
  “俺的出息儿子!比你爹强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声和哭声夹在一起,五根子在他们的脚边欢快地蹦着,叫着。他们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经亮堂堂地浮现在眼前了。
  谢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了板子村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挟制而来的袁白先生是个秀才,这里就再没有出过这么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学府,出来了就是大学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于是板子村沸腾了,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老旦荣归故里。各家各户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谢国崖送来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来了一双婆娘纳的布鞋,鳖怪女人送来了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更多的人送来了无数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语录》,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谢家的族长送上来自己的孙女,说门当户对的要不要先串个亲?
  对待乡亲们诚心的祝愿,老旦和翠儿心中感激,就粗办了一桌酒席,每户一人,请乡亲们来热闹一下,可一热闹起来场面就失控,结果整整就闹了三天。老旦开了酒戒,喝了个酩酊大醉。谢有盼高涨的自豪感在这样的仪式中升腾到了极限,也喝了不少。乡亲们那充满期望的眼神让他感到温暖,村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热辣的眼神也让他感到浓浓的陶醉,但是他谢有盼是绝对不会动心的,京城里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大学生等着自己,如何能在这里动了凡心?
  去北京上学之前,谢有盼回到中学去看望白希,却被告知他已经被拎到县里去批斗,就此一去不回了。谢有盼四方打听,关于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说他是公开散布反党言论的反革命,有人说他是指示天上美国侦察机的敌特。结果也有多种,有人说他被关回了牛棚,有人说他被投进了监狱,更有甚者,说他已经被拉走枪毙了。他走的时候带着手铐,一脸从容,一声长笑……
  教务处黄主任悄悄塞给谢有盼一封信,打开来看,白希那刚劲的笔迹跃入眼帘,竟然是一首词。
  沁园春·赵长城
  云中故地,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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