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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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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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伽蓝顿了顿,终究还是伏下身子,喑哑的谢恩声似从地底传来,“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闵双唇一动,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多年来习惯了刀头舐血,抛弃妨碍果真比想象得要容易,哪怕他曾经将之视如珍宝——幸好他还有一层坚硬的外壳,幸好还有外壳……
  兵卒离去后东宫恢复了安静,气氛不再压抑,却死灰一般地沉寂。红生冰凉的双手拨开珠帘,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伽蓝,颤着身子慢慢爬到他身边。
  右手迟疑着伸出,刚触上伽蓝的背,就听他闷声低喃了一句:“我没事。”
  红生手一僵,顿了一会儿,才又用力推了推伽蓝的背——他一定要与他面对面,在这样的时刻。
  伽蓝觉察到了红生的坚持,于是身子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殿中灯树被阴风吹灭了大半,只有几点火苗在灯盏里挣扎着,发出少许光亮。伽蓝茶褐色的眼珠在晦暗的光线中毫无神采,神色木然的脸被斑驳的泪痕血污涂抹着,让红生无端地恨又无奈地怜。他伸手替伽蓝擦了擦面颊,柔声道:“你去吧。”
  伽蓝一怔,少顷又无力地蜷起身子,沙哑的嗓音里拖着心灰意冷的寡淡:“迟了,已经迟了。”
  “不管迟没迟,至少去看一看,也许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红生抱膝坐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你说过,这是你欠他的。”
  巍峨二十七丈的铜雀台,在暗夜悲风中矗立。楼头巨大的铜雀危出层檐,舒翼若飞,翅下牵出的铜链缀满了宝铎,在风中玎玲作响。铜雀台上的五层楼阁门户洞开,被半扯下的帘帏在黑森森的堂屋里微微晃荡。幼子少年凄厉的哭叫仍在绕梁不歇,刚结束的屠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与邺宫上空凝结成团的怨气一样,怎么都无法被寒风稀释。
  在刀戟环伺之中,一名僧人正站在二十八具瘦小的尸身跟前,双手合什,闭着眼喃喃念出往生的经诵。一道身影从庭燎照不见的暗处出现,旁若无人地走进风口浪尖,对着那僧人的背影沉声开口:“你不是来超度他们的,你是来一偿夙愿的。”
  那僧人骤然沉默,半晌后缓缓回头面对来人,嗓音中波澜不兴:“郎君,那么你来又是为何?”
  伽蓝不作答,只是径自走到横陈的尸身前,蹲下身一具一具的察看。
  “郎君……”祖道重看着伽蓝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叹了一口气。
  “道重,石氏王孙幼时得养在宫寺里,跟着大和尚学佛,这是从我祖父做天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可以说,这些孩子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一样。”伽蓝抬起头,冷漠地凝视着道重。
  “是的。”祖道重沉吟了片刻,终是承认。
  伽蓝扯起一抹冷笑,望着一脸漠然的道重,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光:“那么现在,你开心么?祖道重?”

  第卌七章 黧·叁

  伽蓝回到太子东宫时,红生已换过药和衣服,正静静躺在床中等他。室内火盆烧得正旺,炉中香料竟换了石虎时御用的集合名香,一室暖香带着浓烈回忆扑面而来,现时爱人的双眼在氤氲的暖雾后黑洞洞地晃……不,是他自己在晃。
  伽蓝倏地一下跪在地上,虚脱后的眩晕使他胸闷欲呕,忍耐的结果是冷汗一层层地往下沥。红生身子探出床屏,看着伽蓝满袖的血污,双目也黯淡无光:“见到了么?”
  “没有……”伽蓝抬头望着红生,嗓音不受控制地哀惶发颤,“我看见二十八具尸体,但是,没有,没有石韬的儿子……”
  红生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双眼闭起再睁开,缓缓问道:“你确定没有,那么,你确定石韬的儿子一定在宫里么?”
  伽蓝浑身一震,冷汗潸潸直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喃喃道:“骆先生说那孩子进宫了……他的消息难道是错的?”
  “不会,骆觇国的消息不会错,”红生倒回床中锦褥上,叹了口气,“可是,宫中又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你说过石韬的生母被废入了冷宫,那么在石虎死后,谁又能保得住那个孩子呢?也许根本没等到你赶来,他就已经在邺宫的势力更迭中被人……”
  伽蓝倒抽一口冷气,心灰意冷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绯郎……我真傻。”
  “不,不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该做什么,”红生两眼直直地盯着帐顶金莲,像要在那层叠的花瓣中找寻什么似的,缓缓道,“显阳殿后有灵风台九华殿,乃是妃嫔所居。也许,你可以去找找冷宫里的杜皇后。”
  “绯郎?”伽蓝因红生淡然的态度而惴惴不安,疲惫地挪到他身边,望着他道,“我有找过杜皇后,但是没打听到什么……绯郎,你怎么了?”
  红生侧过脸,泪滴就顺着眼角滑出来,但仍是一脸平静:“没什么,我累了,伽蓝,你要不要也歇一歇?”
  “好。”伽蓝探了探红生的额头,正待再说什么,却听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打门声。
  稍后一个小宫女跑进来通禀道:“殿下,宫外有一个内侍求见您,说是您在秦王府的旧识。”
  伽蓝一怔,嗓音不自禁就有些发颤:“快请他进来。”
  小宫女轻巧地退下,少顷就见一个瘦弱苍白如鬼的宦官冲进内室,闷头猛扑在地上哭泣:“郎君——不,太子殿下,您还记得小人么?”
  “郝内侍!”伽蓝震惊地看着来人,激动地双唇微微哆嗦,“你何时进宫的?”
  “小人是陪着小郎君进宫的,”郝稚抬起头,忽然瞥见躺在床中的红生,身子就像被人扎了一刀般蹦了起来,“秦公!”
  红生脸色倏然惨白,却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宦官,看着他激动地浑身发颤手舞足蹈,直到伽蓝挡住自己的视线。
  “郝内侍,他不是……”伽蓝尴尬不安地用身子挡住红生,对郝稚摇头道,“他不是秦公。”
  “是,是小人认错了,”郝稚回过神,慌忙收敛了失态,冲伽蓝一拜,“殿下,小人是为小郎君来找您的。”
  伽蓝已隐约猜到他来意,屏息哑声道:“你说……”
  “殿下,小郎君一直被杜皇后藏在九华殿冷宫中。今夜乞活军忽然闯进九华殿,见了嫔妃宫女就抢,连冷宫都没放过,皇后恐怕留不住小郎君,命小人带了小郎君逃出来找您。”郝稚边说边抹泪,瘦削的尖脸苍白发青,“出来的时候九华殿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现在皇后怎样了……”
  伽蓝却是越听面色越冷,待郝稚说完,他缓缓起身走到郝稚跟前,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你们现在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什么也不说?!”
  “殿下!”郝稚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伽蓝的双腿,涕泗横流,“殿下,不是小人,是皇后她不相信您!毕竟您当年,当年是……您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过,整日担惊受怕,石遵当年最恨石宣和秦公,他入宫登基得了势,小人生怕他翻起旧账来,便抱着小郎君去找杜皇后。杜皇后将我们藏在冷宫里——殿下,您知道冷宫里一向供给菲薄,何况藏两个人在宫里又不能声张,杜皇后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小人根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谁知道越往后日子越艰难,宫里动乱一场接一场,我们都怕了。您来找我们,小人固然欢喜,但皇后她说您父亲被先帝杀死,您又曾经被秦公……霸占,她说您一定是来报仇的,所以才对您隐瞒。如今乞活军是见一个石氏子孙就杀一个,存心斩草除根,今夜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才来找您。”
  “当初你们对我隐瞒,如今就别来找我!”伽蓝眼中闪动着愤怒的泪光,咬牙恨道,“你们误我多少事……”
  “殿下——”郝稚伏身哀泣道,“求您念在,念在……”
  话到口边却说不下去——能念什么情分?这许多年,不记仇已是万幸。
  看着郝稚满脸泪水却欲言又止,伽蓝颓然摇头,拂袖叹息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你没带他来?”
  “为求稳妥,小人将小郎君藏在铜爵园石濑那里了。”郝稚吸吸鼻子,心已安稳大半。
  伽蓝点点头,回过身握住红生的手,迟疑着向他开口:“绯郎,我去一趟,等我好吗?”
  “你去吧。”红生靠在床中,双眼注视着伽蓝,只是轻轻笑了笑。
  伽蓝神色一动,却也不说什么,惶惶又低喃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说罢命郝稚引路,二人匆匆离开太子东宫,只留下红生一人守在内室。待室外脚步声消失,红生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挑了挑。
  终于找到那孩子了,一切都将各得其所,真好……真好。
  他抬起手,在灯下细看自己十指——这双手曾经纤洁如玉,只爱握麈尾画笔,到后来心甘情愿被刀箭缰绳磨粗,却什么也没握住。该怪谁呢?其实只能怪他自己,从没在正确的时间做过正确的事,正所谓生不逢时。红生想着想着觉得好笑,便又笑了一下,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等。
  夜阑人静,天刚将蒙蒙亮时,伽蓝与郝内侍悄然归来。正在假寐的红生听见动静,刚撑起身子待看个究竟,就见伽蓝抱着一团貂皮大氅匆匆来到他跟前,将乌黑的貂皮一揭。
  红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团雪嫩小脸便撞入他的眼帘——玉光皎皎,映着几点灯火就能满月般发亮,竟至于夺目如斯。随着一声哈欠,五岁大的孩子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黑眼珠里含着星辰璀璨,右耳上一粒红痣,在昏暗的室内勾起一转艳光,如宝如珠。
  红生看傻了眼,心尖上原本紧缩的疼痛,竟因为这漂亮的孩子舒展了开来,正待赞叹,却见他晶亮的黑眼珠溜到自己脸上,微微一怔,转瞬便脆生生叫嚷了一声:“爹爹!”
  红生心一沉,不禁抬头瞪视伽蓝。伽蓝也慌了,赶紧将孩子抱开一步教育道:“玉奴,他不是你爹爹,不要这样叫……”
  玉奴听话地缩进伽蓝怀里,只乖了片刻,却趁他一个不注意跳下地,球一样蹦上床抱着红生叫爹爹。红生腿上的伤口被踢腾到,疼得他皱紧眉侧身将那小鬼推开,好不烦躁地问伽蓝:“他叫玉奴?”
  “嗯,他叫石翡,小字玉奴。”伽蓝怔了怔,又补上一句,“翡翠的翡。”
  红生愣住,不禁低声喃喃道:“竟这样巧。”
  伽蓝上前抱住石翡,捏着他右耳给红生看:“因为这里有粒红痣,好像翡玉珰。”
  “嗯,我看见了,”红生点点头,看着伽蓝抱石翡远离自己,“你要将他藏在东宫么?”
  “对,”伽蓝腾出一只手与红生相握,“如今孩子找到了,我们只要想办法离开邺城就好,绯郎,一切都会好的。”
  “好……”红生笑了笑,钻回衾被中望着伽蓝道,“累了一夜,真是困,我巳时不吃朝食了。你也休息罢。”
  “我带玉奴到侧厢睡,”伽蓝帮红生掖了掖被角,挟着石翡离开前仍是不安地叮嘱,“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边。”
  红生懒得答他,只将头闷进衾被中,闭上眼转了转酸涩的眼珠;心头自怨自艾尚未郁积成型,就觉得脚边一沉,他烦闷地咕哝了一声,探头瞪向又爬到他床上的小鬼。
  “爹爹……”粉雕玉琢的娃娃涎着脸靠过来,晶亮的眼珠一眨一眨,说不尽地玲珑可爱。
  红生却只管伸手将他一拎,毫不怜惜地丢下床,喀喇一声阖上床屏。
  “爹爹,我是玉奴,爹爹……”被拒之床外的石翡也不哭闹,只管爬起来晃着屏风嚷嚷,被闻声赶来的伽蓝一把拖走。
  “玉奴,”伽蓝抱起挣动不休的石翡,压低了声音喝斥道,“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那明明是爹爹……”
  “不是,是你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
  固执的石翡令伽蓝无比头疼,他抱着石翡回侧厢睡下,才阖眼一个时辰,一翻身就发现孩子又不见了。伽蓝怕红生着恼,赶紧爬起来查看,果然又在红生床外找到被冻得手脚冰凉的石翡;回到侧厢他对一脸惶恐的郝稚摆摆手,什么也不解释依旧搂着石翡哄他睡觉,却因一夜累得狠了,哄着哄着自己倒先睡着;待到再睁眼时,身边哪还有石翡的影子。
  心头一阵气苦,伽蓝真不知该怎样处置才好。自己与绯郎之间提也不能提的忌讳,如果天天被一个娃娃挂在嘴边……这局面到底要糟到何种地步才罢休?
  他浑身无力地往红生那里走去,伸手拨开帘帏时,却发现红生的床屏不知何时已打开。石翡那小家伙正蜷在床尾,抱着红生脚边的金鸂鶒兀自睡得香甜;这角度看不见红生的上身,却能知道他已发现了石翡——他的脚正在衾被中踢腾着,石翡蜷成一团的身子已被他拽被子的动作扯得翻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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