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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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3-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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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天生一慢性子,从来都临危不惧;床上有一根不知什么人的头发;他把它捡起来;凑近眼前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三娘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三爷搭了他一眼;一脸的懵懂无知:什么女的? 
  三娘冷笑一声,把个身体倚着五斗橱;双臂交叠放在胸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虽然妒火折磨得她快要疯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恨自己的男人。她脸色铁青,声音平静得像是没有感情。 
  她又问,她家住哪儿? 
  三爷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突然惊恐得至于呆滞,很多年后,三娘都能记得这眼神,那样的坦白慌张,他连掩饰都不掩饰!三娘的心一阵彻骨寒冷,他怕什么?怕她去撒泼闹事,伤了那女人?她跟他十年夫妻,竟不抵他对那女人的情谊? 
  三娘拿手掠了掠头发,也没有呼天抢地,只是扶着橱柜,想要镇定一下自己。后来,她沿着橱柜往下滑,蹲到了地上。她拿手扶着胸口,她就觉得那儿疼,空荡荡的,她要摸摸她的心是不是还在;一颗眼泪落在了三娘的手臂上,这一次她是真正在哭泣,非常的安静,眼前漆黑一片。 
  三娘的恨或许就是这时种下的,对象就是“那女人”——温姑娘。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仇恨,那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的一段不可理喻的情仇,那就像噩梦纠缠了她们几十年,对于她们就像食物、阳光、空气和水!凡是涉及到女人的事,总被认为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我的回答是,这完全是一种偏见。 
  因为这时我已经五岁了,我得以看到了人世间最残酷的一场战争,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不啻于任何一场千军万马的厮杀。伟大的战争多源于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里头未见得有多少仇恨,可是这场战争却彻头彻尾充斥着仇恨,那都是铁铮铮的、伸手可触的、无边无际的,两个女人拚其血本,动用她们一生的力量、智慧、坚忍,她们充分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那就是不断的撩拨对方,不惜自己受伤。 
  而且这场因男人而引发的战争,到最后变得和三爷没关系了,他被排除出局了,两个女人谁都不乐意带他玩,所以战争的纯粹性就呈现了。 
  很多年后,温姑娘也承认,针对她和黄脸婆(也就是我的黄姓三娘)的这场纠葛,她其实是付出了感情的,那是一种比爱更伟大曲折的感情,相比这样的感情,异性之爱简直不足挂齿。在和三爷好了两年以后,温姑娘就心灰意冷,她说,爱这东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是啊,爱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在最初的两年,他们两个却好得如火如荼,尤其是温姑娘,她是那样的不管不顾,只把三爷视作她的一块心头肉。她那年二十出头,出身清白,虽然没了爹娘,却有个长她十来岁的姐姐,嫁给了本城一户有威望的人家。那阵子,她姐姐总为她张罗对象,可是温姑娘却不太热心,嫁人对她来说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再说,每次相亲回来,三爷必得有一场大闹,他先是问她的对象是不是长得端方,是不是当干部的、有地位? 
  温姑娘禁不起他缠,有一次就说了,是在部队里,当连长。 
  三爷逼尖了嗓子说,八成是老头子吧,要不人家怎么会看上你,你长得又不漂亮!温姑娘只是抿嘴笑。 
  三爷拍桌打板,脾气坏得很哩。他说,你笑什么笑,你称心如意了是吧,你一个大姑娘家的,为了嫁人怎么就连一点自尊都不要? 
  温姑娘忍住笑,拉了拉他的手说,吃醋了。 
  三爷低眉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姑娘。他抬眼看窗外,心一阵阵收缩的疼,像有张小嘴一张一合在吸他似的;身体也软弱得厉害,力量无边漫漶,三爷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发疼,他这是怎么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二 
   
  三娘和温姑娘的第一次会面来得非常偶然。想来这也不奇怪,我们城很小很小,只有三五条主街道,几万人口。也许他们早就见过面,在上下班途中的一个路门,她们迎面走过,说不定也会互相打量一眼;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们不会注意,太阳底下她们的影子怎样在纠缠厮打。那时她们还认不出对方,一直要等到三爷把她们唤醒,她们的一生才算真正发生了关系:共同拥有一个男人使得她们成了自己人,那感觉是如此迫近、微妙、疏离,使得她们即便隔着芸芸众生,也能一下就有所感应。 
  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温姑娘去人民医院找她的姐姐说点事——她姐姐在那儿当护士长。走到医院门口时,她看见了一对母子迎面走来,那儿子叉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母亲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儿子。温姑娘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愣了一下,她看见了那孩子的脸,眉眼紧俏,很像三爷;自行车龙头上,系着一根蝴蝶结。有一天她和三爷推车走在郊外,闲来无聊她也曾在车龙头上系过一根同样的蝴蝶结;自行车是“永久牌”的,有点旧了,铃铛挂了下来。温姑娘的心突然狂跳不止,那是三爷的车,她认得的。 
  三娘一边抚慰刚打了针的儿子,一边从温姑娘身边走过了,突然,她警惕地回过头来,完全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有人在打量她。这是一个年轻姑娘,肤色微黑,生得匀称健康;三娘曾不止一次向我们族的“皮条客”打听,她男人的相好长什么模样,当得知对方得一绰号叫黑牡丹时,她表示,她抽空要会会这个蹄子,“抽她两巴掌”,她从牙缝里舔出来一根菜叶,恶狠狠地吐在了地上。 
  可是那天,在这场历史性的会面中,三娘一开始的表现却使自己失望,看见仇人,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就没了力量,只觉得浑身瘫软,一双手都在簌簌发抖。直到她看见对方也和她一样,一张脸木木的,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三娘这才镇静下来。她咳嗽一声,伸手在儿子的衣服上掸了掸,说道,毛头乖,我们现在就去机械厂找爸爸,让他陪着我们去看电影,传达室的大爷要是不让进,你就说,我爸爸叫许昌盛。 
  三娘的声音温柔甜蜜,她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像话,那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的声音,是她多少年来都不再体验的。她静静地瞥了一眼对手,她的神情悠远自信,充满了一个正派女子对一个烂货的同情和鄙视。 
  温姑娘一阵头晕目眩,这场较量兵不血刃,却以她的失败而告终,短短不到一分钟,她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了两三眼,她输了。温姑娘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她的身份是那样的可疑可鄙,她算什么,她在那个黄脸婆的眼里充其量只是个婊子。她摇摇晃晃走到离门诊部不远的花圃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她把手指抠进泥土里,喊了一声妈妈,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三爷的这场恋爱在两个女人之间引起的仇恨,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后他翻来覆去地想:女人这类物种真是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一天起,温姑娘再也不去相亲了,她铁定心来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老姑娘,三爷觉得很烦恼。事实上,自从他老婆介入这事以后,他这恋爱就有点谈不下去了,整个人也变得焦躁了。现在三爷很老实,二胡也不学了,一下班就回家,心不在焉地和妻儿说说话,两个小孩在玩玻璃球,老婆则不太搭理他——家里都没他这个人了。到了温姑娘那边,三分钟不到他就心事重重,摸摸这,摸摸那,温姑娘看了,不由得哼了一声冷气。 
  三爷搓搓手,说,我不是这意思…… 
  温姑娘低头坐着,都懒得看他,一双手把毛衣织得飞快。男人懦弱到这份上,老实说她实在有点瞧不上。三爷拉一张椅子坐在她身旁,望着门外发了一会儿呆,一切恍若一场梦。从前她是多省心的一个姑娘,事事都为他着想,他们常在一起计划未来,她就说,不着急,我等得起,离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太伤了她。 
  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不能离婚,家里的那个没什么过错,身边的这个可爱可怜,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只为自己感到心疼。他伸手拿过毛线团,放在手心里窝了窝,琢磨着该说两句体己话,不知怎么话题就引到了她相亲的事上,三爷说,最近你姐姐怎样,不再跟你介绍对象了? 
  温姑娘迅速侧过头来看他,眼神犀利,就像刀刻,三爷这才知道,他又一次说错了话。他现在简直不敢说话。 
  温姑娘说,你现在还敢提这个茬! 
  三爷低三下四地笑了笑。 
  温姑娘的一双眼睛定然地盯着门框,半晌才说道,迟了。 
  三爷扶着膝盖想站起来。 
  温姑娘把毛衣摔在地上,冷冷地问他,想家了是吧? 
  三爷挂着脸不说话。 
  温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天来的屈辱使得她声泪俱下: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现在让我去相亲!玩够了,想甩了,是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合伙欺负我一个,回去问问你婆娘,她都干了些什么,她还跑到我单位去告黑状,你回去转告她,我什么都不怕,让她告去吧!你这男人我是要定了。 
  三爷目瞪口呆,让他惊讶的不是他老婆在告状,而是温姑娘的泼辣相。女人怎么都这样?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三爷从温家走出来的时候,手抄裤袋,朝天轻轻吐了一口气,现在他解脱了,他再不必对这姑娘有什么愧疚心了,他不怕她跟他闹,他只怕她对他好。 
  回到家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个小孩在哭吵,他心里发烦,顺手在老大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三娘奔过来不让了,她把儿子护在身后,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狠狠地看着三爷。那是她的儿子,他凭什么打?他刚从骚货那儿过来,凭什么拿她的小孩出气,就凭他那一脸晦气相? 
  三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天高地远,人生竟是这样的没趣味,他刚建立起的那点家庭责任心,就这样飞了。那一刻,他心里空得就像出家做了和尚。我们家族的人后来都认定,大概三爷就是从这一刻起,有了逃遁的决心。 
  三爷整整失踪了三个星期,他躲在一个朋友家里,也不用上班——他们厂正停产停工。白天他们走走象棋,晚上谈点爱情人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我们全族上下急得鸡飞狗跳,只担心他是寻了短见,三娘和温姑娘更是昏天黑地,两人都发现,她们爱着这个男人,这爱是另一个不能给的;她们也想独占这个男人,所以在寻人的同时,她们也免不了争风吃醋,互相诋毁。 
  尤其是温姑娘,她差不多快疯了,按说她这种身份,怎么着也得避点嫌疑,可是她全然不理会,甚至动用了她姐姐婆家的关系,派出了一支民警小分队分头寻找。三娘最看不得她仇人的贱样,那是她的男人,哪儿就轮得上这婊子说话的份!她恨得哭了一场,眼睛都充血,第二天她到底没忍住,带上娘家的几个兄弟,忙里偷闲到温姑娘家里走了一遭,她让她的兄弟们把门,自己进去了,和仇人撕扯了一番。 
  温姑娘坐在地上,她蓬头垢面,起先她也还手,后来她就不动了,任着三娘胡抓乱挠、拿指节在她的额头上敲得咚咚作响。温姑娘是那样的安静,偶尔她抬头看了一眼三娘,直把后者吓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有力量,充满了对对手的不屑和鄙夷。三娘模模糊糊也能意识到,这女人是和她干上了,从此以后,谁都别指望她会离开许昌盛。三娘突然一阵绝望,坐在地上号啕哭了起来。 
  二十天后,三爷被找到了,不得已结束了他的隐居生活。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三爷出来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一副离尘世很远的样子,对于他和两个女人之间的烂摊子,他突然理直气壮地退出了,好像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让她们闹去吧,有一次他不耐烦地跟我们族人说。 
  随着三爷的退出,这场男女关系就变成了两个娘们的较量。其实三爷也不是真正退出,他还得回家睡觉,要不就去睡温姑娘,我们都看得出,三爷不那么自寻烦恼了,因为他现在谁都不爱。温姑娘的头生子就是在这一段怀上的,她做出了这一生最惊世骇俗的一个选择,把孩子生下来,于爱于恨都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怀孕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点苦,知道要被单位除名,所以主动递交了辞呈。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整个小城都在议论这件事,她成了我们这儿的传奇。 
  说不上人们是以怎样的眼光来看我的温姓三娘,首先,她生得漂亮,为人端庄;虽然出了这等丑事,她也算不上浪荡。当她挺着肚子走在街上,她脸上的平静尊严使得人们慢慢噤了声,那不是一般孕妇的尊严,那尊严里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也不张狂,平时自己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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