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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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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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叫他们来吧。”

    吃过早饭,老族长主持召开了我们的家族会。不同的是,我们的家族会分层次,很少开那种每家男人们都参加的大会。一般来说,只请几个家族中的主要人物,来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来,再去分头传达。只有清明扫墓和春节时,才开家族大会。或者是要与别的家族械斗,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过这已经是旧社会的事儿了,解放后再没有发生过。所以,能走进老族长的堂屋议事,也不是容易的,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能干会办事在社会上有影响。总之,全是我们张氏家族的上层人物。

    老族长开门见山先介绍完事情,接着也不征求意见,就一锤定音:

    “我看这事儿不但该办,还要办得排场。树声贤侄敢这么做,这是我姓张的门风。”

    老族长说:“咱张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绝后,只咱这一枝人,如今不是兴旺发达人强马壮吗?”

    只要开家族会,老族长就要摆古。他从来就讲不俗,别人从来也听不烦。就像江河回首望着源头,总有一种悠远亲切的情感在心里燃烧着。

    老族长说:“这第八代上,咱姓张的又出过两位名士,一个举人一个秀才。后来因为替饥民奔走告状,又屈死狱中。方圆百里的饥民都聚会在咱张家湾,给咱这两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还在,碑文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咱祖上的光荣。”

    老族长说:“再说解放时跟着共产党打土豪劣绅和剿匪反霸,咱姓张的又是一马当先,和郑家疙瘩姓郑的联手成立了区小队,打遍西山打东山。还乡团扑过来,一次就杀死咱姓张的十七口人。咱姓张的害怕了吗?没有,见血不要命,仇恨鲜明不畏生死,这是咱姓张的门风。那时候我只会当大夫,不会打枪。我下刀子从郑麦生贤侄的大腿上把枪子儿挖出来,我的手都抖了,麦生贤侄咬碎了牙没叫喊一声。英雄呀,汉子呀!'’

    老族长说着说着站起来:“所以我说,如今麦生贤侄患了绝症死在眼前,树声侄敢送女过去,不避血灾,这是大义。这才像我姓张的门风,舍生为死。你们说,该办不该办?”

    十来个主事人早被老族长一番热肠子的话打动,全都同意老族长的意见,把这件事拍了。

    老族长这才缓缓坐下,开始料理:“虽然是急事儿,也不能乱了章法。通知下去,每家去一个送女客。马备上,车套上,要气气派派。到初六那一天,你们安排好,我要亲自去送女!”

    大家都感动了,老族长由于年高,逢这种事只主持大局,好几年都不曾亲自出动了。爹怕万一,连忙劝说:“老伯,你年高,天也太冷,就不要去了。”

    “去去!',老族长把眼一瞪,“我要亲自把我孙女送到郑家疙瘩,交给郑家人。让麦生贤侄放心,他后世有人。”

    这个结果,是爹没有料到的。爹只是想通过老族长说服,大家会勉强同意,没想到家族里人人都这么深明大义,心里只觉得有股血浪往上涌。他当众跪下,谢过老族长,谢过全家族的亲人们。




  
十一



  
    接到电报,我就往家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事,排除一切困难,我也要赶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卷起来,回到源头那么渴望。

    我回到家,一切都准备好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里已热闹起来,本家族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挤满了院子。我拿着烟,一个个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经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机会和乡亲们亲热亲热,哪怕是一支烟两句话一声笑,总算又贴了心。我害怕他们忘了我,希望他们像过去那样待我,我不是城里人,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鞭炮声在街里响了。这是向家里报信儿,来迎亲的郑家人到了。老族长手一摆,我们张氏家族的男人们便涌出院门,来到街里,迎接客人。接过客人肩上的四彩礼钱搭儿,接过来抬嫁妆的扁担,前引后拥,把客人请进院子。

    来迎亲的郑家人由郑麦旺带着,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个男的抬嫁妆,两根扁担上缠着布袋和绳子。从现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东西捆绑嫁妆,也没什么道理,像是古时候花轿沿袭下来的象征吧。

    老族长没出院门,只站在院中央,看见客人进来,笑容满面地双手拱起来,向客人行一个古礼:

    “辛苦,一路辛苦。”

    郑麦旺连忙紧走几步,跑上前搀住老族长的胳膊说:“不敢,不敢。老伯好!”

    “贤侄好!”

    于是老族长由郑麦旺搀着走进俺家的堂屋,两个人在首席坐下,其他人便围着方桌按辈分入席。这一桌酒席,是款待迎亲客人的,吃过这桌酒席,才能启程。

    这时候便有主事的大总管看着客人已落下座,站在门外屋檐儿下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我们家乡管端菜上酒的跑堂人叫旋风,总管一叫,马上就有人应声:

    “旋风在——”

    “上酒上菜——”

    “酒菜来了——”

    一叫一应,全扯着长长的声音,差一点就是唱了。那叫声悠长古朴,有一种历史和文化感在里边洋溢。叫声中,旋风风快把菜端上摆好,把酒具敬上,又把酒满上,这才退下来手掂着四方红漆木盘,候在那里,充当仆人;又不准远离,完全是宴席的一部分内容,给场面形成一种氛围。

    老族长站起来,手举酒杯: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给各位洗尘,请!”

    大家全站起来,并不碰杯,看着老族长喝下酒,才敢下酒。然后由老族长落座,举起筷子,在各盘里点点,才说:

    “动开,动开!”

    这时候酒席才正式开始,该吃该喝各随各便,刚才那一套,完全是一种仪式。不走这个仪式,乱吃乱喝,那叫不懂方圆,老族长说那样做就是野人。

    在酒席进行中,另有人帮助迎亲客人,把嫁妆捆好两担,一担是老式朱红桌子在下,桌面上放烤火取暖用的火炉架子和洗脸盆架子,接触处用布袋垫好,以免破损。另一担是朱红木箱在下,箱面上放几床被子和床单以及门帘。一共两担,共四个人抬。剩下的小件东西,如洗脸盆、镜子、针线筐、小凳子等,都由娘家新娘的弟弟和侄儿辈的人手里抱着,和古时候把轿门儿的顽童一样。送女到婆家,婆家人用红封包银,才能把这些小东西接过去呢。

    大总管站在屋门外房檐儿下,一边看外边捆绑嫁妆一边观看里边的酒席。看看两边都已完毕,便长长出一口气,挺累的样子,好像外边干活的里边吃喝的都是他一个人一样。然后又伸长脖子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旋风在——”

    “收席——”

    “收席了——”

    吆喝了里边,一掉头又吆喝外边:

    “嫁妆好了——”

    院里人便应声:

    “嫁妆好了——”

    “嫁妆起——”

    “嫁妆起了——”

    来抬嫁妆的四个小伙子连忙抬起嫁妆,先走出院门儿。他们要走在最前边,和后边的送亲队伍拉开长长的距离,赶回去铺新床,又要赶回去报信儿。因为在这一天,新郎家的床一定要空着,等新娘带来的被褥才能铺。算不上什么规矩,因为新郎家的被褥按风俗都要由新郎的嫂子们来缝,嫂子们爱闹,要在那褥子被子里塞上石头瓦片甚至枣刺和木棍儿,只有娘家人心疼闺女,才不乱闹。

    嫁妆一起,鞭炮又响起来。大总管在鞭炮声中提高嗓门儿,接着吆喝:

    “车套好了没有——”

    “车套好了——”

    “老族长请——”

    便由晚辈人一边一个搀着老族长走出院门儿,一直扶着他坐上马车。老族长一动百动,大总管便一连串地叫喊起来:

    “新娘子请了——”

    “迎亲客请了——”

    “送女客请了——”

    在大总管的一连串吆喝声中,我们按次序排好队伍。抬嫁妆的已出村看不见了。头一辆马车上坐着我妹妹秀春,来迎亲的女客坐在她前边,去送她的我们姓张的女伴坐在她后边,算两个伴娘。第二辆马车上坐着老族长,郑麦旺和我们张氏家族的长辈人陪着老族长,坐在周围。爹带着我们跟在车后边走,人群中挤着掂小东西的孩子们,一声鞭响,马车启程,浩浩荡荡,向村外涌出。

    车动的那一刻,我妹妹哭了。她回头望着我们的家,望着站在那里远远送她的妈妈,望着我们张家湾的一切,哭成了泪人一个。但她咬着牙,不哭出声,她知道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十二



 
    平时去郑家疙瘩,翻坡走小路近,走平路要远出五里绕过前边的山尾巴。因为是喜事,自然舍近求远走大道。冬天的山川荒凉冷漠,望不断的黄土高坡像一张张剥去衣裳的老人的脊梁,小河细成一股尿挣扎着往前流。我们张氏家族的送亲队伍放一路鞭炮,洒一路红绿纸花,使凉哇哇的山野变得异常生动。

    绕过山尾巴,离郑家疙瘩一里远的地方,我们受到了家族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热烈欢迎,浩浩荡荡的郑氏家族竟然迎出村外一里之远。先听到地动山摇的礼炮声,那是一排三眼铳,接下去是鼓声,再接下去是鼓乐,一排五杆金唢呐同时吹响,老年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动了老礼。

    手执三眼铳的六个小伙子点响以后,抱着铳枪站在最前边。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人双槌挥动,两腮的肌肉突突乱跳。围着大鼓的内圈是手镲,像草帽那么大的铜镲,一圈四副。再往外,站一圈老头甩*,这*要大出铜镲一倍,一副铜*就像两张小伞。甩*的人不能够平举起来像铜镲那样拍响,每一次都要鼓足力气甩起来举过头顶拍几下,又连忙放下来张口喘气,然后再弯腰用力再举起来,这样他们就只能击响鼓点中重要的节拍。于是在起起伏伏的鼓点中,在流水开花般响亮的铜镲声中,就在铜*声不断像响雷滚过,炸碎了冬日的空旷和沉闷,敲醒了昏迷的黄土高坡和田野。

    后边一排五杆唢呐朝着天空,全吹得是《百鸟朝凤》,满山的鲜花在唢呐声中开放,一群群的鸟儿在唢呐声中歌唱,美丽的凤凰在唢呐声中展开了翅膀……

    整个春天在唢呐声中向人们全部展开。

    一看这气派,面对这阵势,老族长马上让停住马车,从车上下来,一路拱手还礼,步行入村。

    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我们张氏家族的人十分兴奋和自豪,郑氏家族给了我们张氏家族天大的脸面。我们在前边走,鼓乐在后边跟着,一直把我们送进院子,送入酒席,仍然在院里边击鼓奏乐。

    只有我妹妹秀春悄悄挤进了厨房。

    爹和我不放心,跟着她,站在了厨房门外。

    厨房里的郑麦花连忙起身拦住秀春:

    “闺女,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不要进厨烧火做饭。”

    “姑姑,”秀春说,“我是想亲手给爹做顿饭,尽尽心,你就成全我吧。”

    郑麦花抬头望着我爹,爹对她点点头,她才让开了。

    不少人过来围观,一看这阵势,感觉到了什么,也不敢嘻嘻哈哈,都认真地看着秀春做饭,看着她和面擀面,也看着她拉风箱烧火。一直看着她手端饭碗从厨房出来,走进病人的屋子。

    人群闪开一条路,让我和爹跟着秀春,走进病人的屋里。我一回头,小龙弟弟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我身边,他往前一挤,我伸手拦住了他,我要让妹妹走完这个全部的过程……

    麦生伯抬头热切切望着我们,泪在眼里打转。

    “爹,”秀春把饭端到床边,“我给您擀了碗面条儿,趁热,我喂您吃点儿。”

    “不了,不了,别难为你了。”

    爹劝他:“麦生哥,你吃一口,她能侍候你吃顿饭,这是她的福分。”

    麦生伯不再阻拦,让秀春扶起来,一手扶着身子,一手用小勺到桌上的碗里舀一勺,又放在嘴边吹吹,伸出舌头尝尝,喂他吃一口。喂一口,吃一口,三口之后,麦生伯开始往外吐。秀春连忙用手帕接住,收拾干净,慢慢地把麦生伯又放下去。

    就像爹安排的,这不是吃饭,这只是吃一个形式。

    麦生伯走完这个形式,显然是极感动极满足,躺下去喘了口气,就摆着手把小龙叫过去,指着地,对小龙说:

    “跪下!”

    我没料到这一手,眼看着小龙面向爹和我跪了下来,去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办,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

    麦生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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