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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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边缘-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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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德伟从士心手里接过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还真的让你那些谎话给骗了。也不想想,你一个人病秧秧的在外头,能挣几个钱啊?竟有这样的娘亲!”
  士心本来很焦急,这时候听见了桑德伟的埋怨,火气就上来了:“跟个婆娘似的唠叨啥啊?”他不愿意别人说母亲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个普通的城镇妇女的那些狭隘偏执和斤斤计较之类的品格。但他尊敬母亲,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女人依靠扫大街操持着一个颠簸在贫穷的浪尖上的家,操心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没有什么比这份母爱更伟大。他从来不埋怨母亲,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不好。
  桑德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出去。”士心说。然后就出了门。
  工资还没有发,身上没有什么钱。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他很清楚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让母亲住院,不仅仅因为母亲受伤的部位是脊椎,一定要及时治疗,更重要的是这个家目前无论怎样也不能缺少母亲。
  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办法,就给主管他发传单的领导打了个电话,把家里的情况说了,希望能够提前预支工资。领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笑呵呵地说:“赶紧过来拿钱,回去给母亲治病。我找个人暂时接替你。可别一去不回啊!我看你小伙子一直勤勤恳恳所以才破例给你预支工资,可没有先例哟!”
  领导给了他整一千块。但这笔钱肯定远远不够母亲住院。他又陆续给所有的学生家里打了电话,希望能提前支取这个月的工资。除了一家人有点犹豫之外,所有的人都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有一家人额外借给他两百块钱当路费。士心很感动,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从家里回来之后好好教那些孩子们念书,就是对这些帮助他和信任他的人的最好回报。
  他没敢停留,当天就买了车票,赶回了远在青藏高原的家。走得太匆忙了,他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就直接从学生家里去了火车站,一路上很小心地留意着身上的两千多块钱。没离开座位半步,唯恐一个不小心再出现什么闪失。就算身上的两千多块钱不能从根本上治好母亲的伤势,但至少可以让母亲住进医院。一路四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他的身子都僵硬了,饥肠辘辘,走下车的时候差一点跌个跟头。
  3
  士莲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的伤显然很严重,二十多年来士心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躺在床上静静地休息。这个时候母亲正躺在床上,哼哼哟哟地呻吟着,看见儿子进了门就要挣扎着起来。
  士心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上次离开家他以为就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这时候母亲真切地躺在他面前,面色憔悴,也苍老了许多。这几年每次回家见到的母亲都有着很分明的变化。他不知道是因为见到母亲而高兴还是因为看到母亲的样子而难过,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母亲的手上。母亲也哭了,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千山万水没有阻断亲情,死亡的阴影也埋不住亲情。张士心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士心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痛快淋漓地哭着。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他懵懂的记忆中一样温暖,母亲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这一刻他心里很踏实,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贴近母亲,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他渴望这种踏实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幸福的味道。
  交纳了两千元押金之后,母亲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做各种检查。士心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暂时他只有这么多钱,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求医生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检查,节约一点钱用在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上。医生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检查从量血压测体温和化验粪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索性也不管不问了,心想正好给母亲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里之后,士心叫父亲照顾着她,士心忙着去找环卫局,他要让环卫局承担一部分医疗费。母亲在工作岗位上受伤,应该得到单位的照顾和帮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环卫局的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到了一个科长手里。那个科长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端着一杯浓茶端详了士心半天,然后官腔十足地说士心的母亲是临时工,单位不能支付医疗费。士心一听就火了。
  “临时工?有一干就是十几年的临时工么?我爸爸妈妈扫这条街道十三年了,缺过一天勤么?不管从法律上讲还是从良心上讲,你们都不应该把一个为你们工作了十几年却没休息过一天的受伤的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
  那个科长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缸在士心面前走来走去:“这个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得很,你上大学也没上完,是吧?我们都知道。可规矩还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这规矩干什么啊?你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这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妈妈现在受伤了,是在工作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必须负一点责任。”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请吧!”科长摆了个请他离开的姿势,“要是每个临时工有事儿都找我们要钱,我们这清水衙门还开不开张啦?小伙子,你母亲的脊椎受了伤,我们已经给她垫付了最初检查的费用。这还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垫付的钱我们找谁要去啊?”
  “你简直混蛋!”士心怒不可遏,“你们不管是吧?我告你们去。劳动法不是订出来摆样子的。你们单位雇的全是临时工,一干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个老来有个依靠?该是讨个说法的时候了!”士心说完,砰地关上门走了。
  出了环卫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士心有点儿担心了。自己这么一闹,可能母亲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里了。就算母亲治好了伤,可能也会丢掉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母亲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什么也没有了。到目前为止,工资也只有两百块。
  “干脆让娘休息着吧。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然后跑到市场里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就赶紧往医院里跑。
  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有了转机,环卫局的那个科长竟然亲自送来了慰问金,还带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了他母亲的病房。
  麻脸科长一脸的微笑,和蔼可亲。见了士心的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一把握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手,连连说:“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环卫局所有的干部和工人来看望您!”身后跟来的人群里就响起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地闪,母亲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敢吭声。麻脸科长拿出一个信封,把信封凑到记者的摄像机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叠钞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之后,把钱交给了士心的母亲。
  “您安心养病吧!我们祝您早日康复啊!感谢您十几年来为我市的市容整洁作出的贡献!”麻脸科长就像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一样声嘶力竭地在病房里冲士心的母亲讲着热情洋溢的话,身后又是一片掌声。
  母亲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时之间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就那么脸上堆着笑憨憨地看着大家。记者赶紧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给母亲照了相。
  那个麻脸科长从病房离开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个眼神,他就笑了笑,冲那个科长点点头,说:“科长,谢谢您!”他知道,这一个回合他胜利了。母亲的伤有希望治好了。
  科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全力救治我们的工人,这是我们单位预付的住院费。”说着话递给医生一张支票。医生笑了笑,在闪光灯的光辉里有点儿不自然了,挥挥手说:“这支票您交给住院部去,我们这儿是病房,不收钱。”
  科长连忙点点头,捻着支票走了,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士心母亲在病房里的特写,大街上的清洁工队伍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子,纷纷说干了半辈子扫大街的,还没见过谁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母亲就成了那群扫大街的人里面的精神领袖,康复以后还当上了小组长,直接领导着这个区百十号清洁工,雷厉风行地干出了一番属于他们的事业。
  4
  检查的结果是母亲的脊椎伤势不重,只是扭着了一点,还有一点皮外伤。持续的疼痛是因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质增生和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把给母亲拍的片子拿给士心看的时候,士心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母亲的脊椎片子。
  “医生,这是我母亲的么?”他问。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的脊椎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你母亲的。你看啊,”医生指着荧光屏前面的片子里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图像说,“这脊椎已经严重变形,增生非常厉害,还有一道陈旧性的裂缝。这都不是这次车祸造成的,很明显,病人曾经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能年轻的时候脊椎还受过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和纠正,脊椎就长歪了。你母亲现在走路的时候身子有点儿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点是吧?”
  士心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绞。眼前这张片子清晰地呈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个关节处都布满了骨刺,上半部分还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严重变形。
  这是母亲的脊椎,这也是母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母亲的肩膀背大了五个孩子,也承担了生活的艰辛。他很清楚地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背着妹妹去地里干活,背过了一年多时间,孩子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另一个孩子紧接着就出生了。那些年母亲的双肩就从来没有过空着的时候,直到回了城,因为忙着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彻彻底底地移交给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一个年头。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一脸的倔强。就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年轻女子,下乡之后在那个半农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间养育了五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的妇人。其实,母亲才刚刚四十三岁。
  看那张片子的时候,士心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问。
  “治愈基本上没有希望。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养着,药物控制一下,别再增生就好。不过,病人一定不能再劳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这样子了,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病人这么多年就硬忍着疼过来了?骨质增生是很难熬的啊!”
  听着医生的话,士心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其实在很多年前,母亲动不动就会腰酸背疼。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里,就让孩子们给她捶捶背。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都很乖巧地给母亲捶背,还不停地问母亲舒服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母亲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谁也没有把母亲的身体和健康放在心上。这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但都忙于各自的学习和生活,谁也没有多留意母亲的身体。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其实他一直挂念着母亲的健康,但仅仅是挂念。这几年他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日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母亲终于老去,身体也就成了这样一副糟糕的样子。
  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父亲,但父亲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里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事实上,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感没有那么细腻,在清贫的生活面前,他认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挣来的每一分钱交给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时候,他基本上不过问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顾及他的健康。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关怀,没有更多共同的东西。
  士心不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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