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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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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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怀疑群众的伟大的革命力量,因为你看不见群众斗争情绪的高涨!”

蔡真很不费事地又引用了一个“公式”。玛金的脸色倏又转白了,她霍地站起来严厉地说:

“我不是右倾的观点!我是要分析那复杂的事实,我以为姚金凤的左倾表示有背景!”

“那么,难道我们为的怕姚金凤来夺取领导,我们就不发动了么?这不是右倾的观点是什么?”

“我并没说就此不发动!我是主张先要决定了策略,然后发动!”

“什么策略?你还要决定策略么!你忘记了我们的总路线了!右倾!”

“蔡真!我不同你争什么右倾不右倾!我只问你,裕华丝厂里各派走狗工贼在工人中间的活动,难道不要想个对付的方法么?”

“对付的方法?什么!你打算联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么?你是机会主义了!正确的对付方法就是群众的革命情绪的尽量提高,群众伟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领导!”

“嗳,嗳,那我怕不知道么?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我们到小组里讨论,现在单讲实际问题。月大姐等了许久了。我主张明天发动罢工的时候,就要姚金凤取一个确定的态度——”

“用群众的力量严重监视她就好了!”

蔡真举重若轻地说,冷冷地微笑。她向来是佩服玛金的;玛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劳,见解也正确;但此时她有些怀疑玛金了,至少以为玛金是在“革命高潮”面前退缩。

“当真不要怕姚金凤有什么花头。小姊妹们听说谁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凤不敢做走狗。”

陈月娥也插进来说了。她当真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因为她不很听得懂蔡真她们那许多“公式”和“术语”,但她是一个热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学习,所以虽然听去不很懂,还是耐心听着。

“只怕她现在已经是走狗了!——算了,我们不要再争论,先决定了罢工后的一切布置罢!”

玛金也撇开了那无断头的“公式”对“公式”的辩论,就从她刚才写着的那些纸中间翻出一张来,读着那上面记下了的预定节目。于是谈话就完全集中在事实方面了:怎样组织罢工委员会,哪些人?提出怎样的条件?闸北罢工各厂怎样联络一气?虹口各厂怎样接洽?……现在她们没有争论,陈月娥也不再单用耳朵。她们各人有许多话,她们的脸一致通红。

这时窗外闪电,响雷,豪雨,一阵紧一阵地施展威风。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动。但是屋子里的三位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种雷,另一种风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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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雷雨的一夜过去了后,就是软软的晓风,几片彩霞,和一轮血红的刚升起来的太阳。

裕华丝厂车间里全速力转动的几百部丝车突然一下里都关住了。被压迫者的雷声发动了!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来,像疾风一般扫到那管理部门前的揭示处,冲散了在那里探头张望的几个职员,就把那刚刚贴出来的扣减工钱的布告撕成粉碎了。

“打工贼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钱葆生!活咬死薛宝珠!”

“工钱照旧发!礼拜日升工!米贴!”

忿怒的群众像雷一样的叫喊着。她们展开了全阵线,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这是她们的锁镣!她们要打断这锁镣!

“打倒屠夜壶!”

“桂长林滚蛋!王金贞滚蛋!”

群众杂乱地喊着,比第一次的口号稍稍见得不整齐。她们的大队已经涌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游廊前,她们已经包围了这管理部了。在她们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个人,拿着自来水管的铅棒,在喝骂,在威吓。阿祥也在一处,频频用眼光探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没接到命令应该怎么办,他们只是监视着,准备着。

突然,屠维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门前了!他挺直了身体,依旧冷冷地微笑。

群众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这“夜壶”!好大胆呀!然而只一刹那,这群众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气再向前逼进,她们和李麻子一伙二十人就要接触了,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狂怒的她们现在是意识地要对敌人作一次正面的攻击,一次肉搏!第一个火星爆发了!群众的一队已经涌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游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这是开始了!群众展开全阵线进攻,大混乱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夹在一队群众里乱打,他们一步一步退却。

屠维岳也退一步。从他身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那是吴为成,厉声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这些贱货!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开枪!”

又是两个人头从窗里伸出来厉声大叫,这是马景山和曾家驹。

这时候,李麻子他们一边退,一边在招架;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了李麻子他们的阵线,正在苦斗突围。群众的大队已经上了游廊,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这时候,群众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伍,用刺刀开路。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全被他们抓住了。群众的大队往后退了一些,警察们都站在游廊上了。

可是群众并没退走,她们站住了,她们狂怒地呼噪,她们在准备第二次的攻击。

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一齐都跳出来了,跺着脚大喊:

“开枪!剿除这些混蛋!”

群众大队立刻来了回答。她们的阵线动了,向前移动了,呼噪把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警察们机械地举起了枪。突然,屠维岳挺身出来,对警察们摇手,一面用尽了力气喊道:“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

“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

群众的队伍里有一部分怒吼着,仍旧坚定地向前移动。可是大部分却站住了。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游廊的石阶上了,大声喊道:

“你们想想,一双空手,打得过有刀有枪的么?你们骂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你们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跟我谈判罢!你们回去罢!现在是我一个人主张和平!你们再闹,要吃眼前亏了!”

桂长林忽然也在旁边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了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高声叫道:

“屠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罢!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

“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女工群里一片声叫骂。可是现在连那一小队也站住了。同时那大队里腾起了一片听不清楚的喧闹。这显然不复是攻势的呼噪,而是她们自己在那里乱烘烘地商量第二步办法了。俄而大队里一个人站了出来,正是姚金凤。她先向群众喊道:

“小姊妹!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还,我们拚性命!”

群众的回答是一阵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姚金凤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屠维岳的面孔说:

“放还我们的人!”

“不能放!”

吴为成他们也挤出来厉声吆喝。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

屠维岳仍旧冷冷地微笑,坚决地对李麻子发命令:

“放了她们!”

“人放还了!人放还了!大家回去罢!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桂长林涨破了喉咙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众的大队周围跑。欢呼的声音从群众堆里起来了,人的潮水又动荡;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何秀妹一边走,一边大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只有百多个声音跟她喊。“打倒钱葆生!”——姚金凤也喊起来。那一片应声就是女工们全体。陈月娥和张阿新在一处走,不住地咬牙齿。现在陈月娥想起昨晚上玛金和蔡真的争论来了。她恐怕“冲厂”的预定计画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了厂门的时候,张阿新高喊着“冲厂”,群众的应声又震动了四方。

“冲厂!冲厂呀!先冲‘新厂’呀!”

“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

女工们像雷似的,像狂风似的,扫过了马路,直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厂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旁加了双岗!

裕华丝厂工场内,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厂大门口站了两对警察。厂内管理部却是异常紧张。吴为成他们都攒住了屠维岳哄闹,说他太软弱。屠维岳不作声,只是冷静地微笑。

汽车的喇叭声发狂似的从厂门口叫进来了。屠维岳很镇静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时,吴荪甫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着头,脸是死白。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吴荪甫跟前,很冷静很坦白地微笑着。

吴荪甫射了屠维岳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屠维岳和莫干丞跟着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丝车间,又巡视了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

最后,吴荪甫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屠维岳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吴荪甫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屠维岳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

吴荪甫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屠维岳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

“她们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

吴荪甫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维岳一眼。屠维岳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暴动有证’的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罢?”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但是屠维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吴荪甫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

“不是!一点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捉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屠维岳第二次听出吴荪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

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刚愎狠辣的吴荪甫。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吴荪甫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么,维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屠维岳也故意大声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吴荪甫笑了一笑挥着手,屠维岳站起来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突然又唤住了他:

“听说有人同你不对劲儿,当真么?”

“我不明白三先生这话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来那也是不会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办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三先生把权柄交给我,那我也不过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维岳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说,心里却打一个结。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着吴荪甫就传见了莫干丞。这老头儿进来的时候,腿有点儿发抖,吴荪甫一眼看见就不高兴。他故意不看这可怜相的老头儿,也没说话,只旋起了眼睛瞧那边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花白的光影。他心里在忖度:难道那小伙子屠维岳当真不晓得管理部这方面很有些人不满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晓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呢?怕丢脸么?好胜!这个年青人是好胜的。且看他今天办的怎样!——吴荪甫忽然烦躁起来,用劲地摇一摇头,就转眼看着莫干丞,严厉地说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他们小伙子闹意见,你应该从中解劝解劝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点开口。你总知道,我不喜欢人家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说那个。我自有主意,不要听人家的闲话!谁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来夸口,是白说的!你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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