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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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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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头发被拎起,他就在我仰起的湿漉漉的脸上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然后那包裹里的瓶子被他拿在手中,打开,倒在手心一些散发着微微清香的粉末,眼前一黑,那些粉末被涂抹在了我的脸上。
尖锐的刺痛穿透皮肤直蔓延到全身,我惊呼出声,胡乱挣扎,要撕掉他蒙盖在我脸上的东西,却被他用力禁锢住,动弹不得。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酸麻,他扯掉了什么,顿时一片清凉。我稍缓过气来,虚脱的倒在地上,眼前的水面倒映出一张模糊的绝世的脸。
下颌一痛,被强迫着抬起头来。
我听到他略带兴奋的对周围说:「这就是他本来的脸,他就是当年被救出宫,后来失踪的原燕国太子,叛党首领……」
我听到大片的吸气声,然后一片寂静。
象是幻觉,我听到了碎花飘落的悲鸣。
胸口似乎压了太多的冰棱,它们同时在同一时间迸裂,锐利的冰锋,穿透了整个心脏,变成了灰蒙蒙的尘,不带一丝重量。
我突然听到有人尖利的叫喊,悲痛欲绝让人不忍静听:「九歌,你这个卑鄙小人,没想到当年救下的竟是个朝廷走狗!骗子!……」
一阵骚乱,有人叫喊有人唾骂有人嘶哑的痛呼,有人在喊「辰铭」这个名字,有人在哭喊「太子,我的王」,他们被打压下去。一次次的站起来,一次次的被踢翻,尘土和爆怒的飞花,狰狞的步满血丝的眼,青筋直跳的额头,决绝的泪流满面的硬汉……他们都是谁?
我又是谁?
有人推开人群,急匆匆的扑进来,直冲到我的面前,衣衫不正,长发飞扬,他不可思意的望着我,突然蹲下,然后颤抖的捧住了我的脸,我听到他小心翼翼的抖着声音说:「小,小宝,你,你真得是辰铭哥哥吗?!」
我终于可以说话,我说:「辰铭?我不认识……王爷,我叫小宝,只是一个戏子。」
第三十三章:九歌
黑暗中,我依稀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仿佛自己依旧是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少年,睡在东南沿海角落被废弃的老房子里,明式白墙黑瓦的院落,木制楼梯陈旧不堪。梅雨过后,木质老房子潮湿阴冷。壁纸被黄赫色的雨迹冲刷的一片班驳,墙角处散发出苔藓的气味。怀里紧紧抱着小自己四岁的男孩儿,他纤细的小小身子,长及过耳的柔软头发,清秀苍白的脸,整个人蜷缩着,靠在我的胸前,象只乖顺温暖的小猫。
他和我一样,是个孤儿。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我捡到。
无人居住的屋檐下,凋零的紫色梧桐花铺满他赤裸的脚边。小小他抱着双膝,包裹在一件宽大衬衫下的单薄身体瑟瑟发抖,张皇无助的抬头望着我,我的怀里抱着偷来的馒头,脸上挂着打架后的淤青。
他的目光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紫色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眼泪滴垂下来。那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是未被污染的纯澈干净。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说:跟我走。
他叫我九哥,我叫他安生。他说这名字是曾收养过他的一位拣垃圾为生的老人取的,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我们,还有其他跟随在我身边的孩子,是一群被钢筋水泥世界所抛弃的孤魂,脆弱而又倔强,偷抢东西为生。自以为消瘦的肩膀足可以支撑一片不被侵犯的沃土,为此,我一直在努力。我是他们的头儿他们的大哥他们的王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家他们的依赖者保护者和崇拜者。
我喜欢他们每一个人,最喜欢安生。
我喜欢他陪在我的身边,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在破旧的小木板床上睡觉,我教给他偷东西但舍不得让他真正动手去偷。我把他拥在怀里,一遍遍揉弄他柔软的头发,他的身上有着雨后栀子花清新淡雅的味道。
我只给他一个人讲我曾经的家乡。
春天开满紫色木兰和洁白梨花的山坡。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树,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蜓多的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息在晒衣架上休息,阳光永远明媚而柔和,空气永远洋溢着花香……
安生,等你再长大些,我们就离开这里,一起到我的家乡去,我们一起回家。
回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自己的家。
我会保护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再也不是一个人,不会再感到孤独感到害怕,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为你偷最鲜美的食物,为你偷你最喜欢的糖葫芦,为你准备最好最华丽的房子,为你创造出最完美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这是十三岁时的我最大最迫切的希望。
安生,我喜欢你,最喜欢,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会保护你,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不会离开你……
十三岁时的我一直那样相信,坚信不一。直到那天事发,安生失踪。我疯狂的寻至那片废弃的工厂,我找到了被一群人围击殴打的安生,我冲了过去,红了双眼。
我以为一切肮脏龌鹾只存在于利益冲突之中的勾心斗角,却不曾想,利益驱使之下,一切都会如暴风骤雨中的残荷秧苗。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望着哭到泪流满面的安生连抬手为他擦眼角的力气也没有。
他喊我的名字,我却无法回答。
我最后对他说:等我,我们会在一起……下辈子找你……
不想死,不想死,不能抛下他,不想离开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我在心里声嘶力竭的呐喊。
残存的意识模糊摇曳,隐约有声音对我说:我可以转世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安生会出现。如果你能找到他你们会永远幸福,如果你找不到他,他将会万劫不复,而你也会永无重生之日,遭受万劫之苦。你要去吗?
我毫不迟疑的答应。
我要找到他,我会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
我问如何才能识别安生,那声音说,找到赤莲大典就可以找到安生。
转世的我身处古代,是纵横武林的魔教教主,长发修身,面目清朗俊美,再不是曾经模样。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当今皇帝与他密谋联手,为寻找赤莲大典我甘愿受他驱使。
我告诉身边每一个人,我的名字,从此是九歌。
我改名叫做九歌。
我知道,要想保护一个人,仅靠一双手一颗心根本不足够。
我要得到更多更多更高的无与伦比的权势财力,为此,我不择手段不惜所有。为了与安生见面的那一天,我一直一直在等待……
八年后
我奉命潜伏在京城不起眼的连香班,扮成一名戏子。为了找到一个叫做辰铭的人,而那人知道赤莲大典的下落。
我认识了戏班子里的每一个人,跟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叫做小宝的安静到有些迟钝的男孩。
有一天他昏睡倒下,三天后醒来竟一脸懵懂。
窗外的阳光细碎的钻石一样铺散在他的脸上,如同透明。黑曜石般的双眼,秀气挺翘的鼻子,樱花样艳丽的双唇。
他望着我,目光竟流露出不曾出现过的狡黠。他突然突兀的问:帅哥,这是哪儿?你,是谁?
我说,这是戏班子后院,我叫九歌。
他笑,半晌说道:九歌?好名字……我喜欢……
樱花破碎,坠入窗棱,旋起的风扬起了长发,迷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样都好,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找到赤莲大典,找到安生。
找到,我的安生就好。
我要告诉他我一直以来想对他说的话。我想牵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一辈子。
不再让他哭,不再让他伤心,不再让他觉得孤独,双手相握,从此,只有幸福。
已过了八年,他是怎样生活的呢?过的好吗?还记得我吗?
他真的已转世来到这个世界了吗?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会偶尔想起我吗?他还熟悉「九哥」这个名字吗?他真的会有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安生,我喜欢你,最喜欢……
我依然记得,在破碎的细雨中,我领着八岁时的安生,伸手搭上花园的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葱茏的樱花树下是狭小逼仄的青石板小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的飘远。
小小的安生扭头望着我,湿漉漉愈显黑亮的头发贴在额头,细白的皮肤散发出小兽般的气息,清香而温热。
他对我说:九哥哥,我喜欢你……
第三十四章
铜镜里的人面白似雪,高挑的双眼绽开细碎的桃花,双唇艳比红樱,嫣红的滴血。
五彩绚丽的彩墨浓妆。
顶戴花瓴,耀眼夺目,两条长长的翎子微微颤着,在半空中划出轻飘飘的弧线。
一身烟雾笼纱一尘不染,灼白胜雪的宽大戏服。
腰间一条长长的猩红绸带,婉约的缚住,拖曳在地上,好长两道触目红溪。
风姿秀丽,骨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
绝代风华,转身投足的薄忧清雅,卷的四周空气都乱了。脑袋乱了。乱成一团。
这人,眼前这人,是谁?
我朝铜镜伸出一只手去,纤细的手腕串串银铃琅琅作响。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手腕,眼前赫然放大一张冷俊的脸,正是当今皇帝朱愠。他冲我挑唇微笑:「辰铭,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吗?」语气温和似水,捏了我下巴的手指冰冷彻骨。
铜镜中人,是我?
我怔怔侧目,又被他捏紧下颌板过脸来动弹不得。
彼此对望,呼吸可闻,我看的见他墨绿色眼底深深的狠意,波光凛冽,撒了破碎的星子,笼了寒气迫人的烟,看不懂其中摇曳的涟漪。
这身穿黄袍华丽高贵的人似乎不满我茫然懵懂的模样,手指一用力,把我丢开,朗声说:「既说自己是戏子,那就让朕见识一下。」
他用力过猛,我从石凳上摔下来,撞在地上的后背伤口裂开般火辣辣的刺痛。
我皱皱眉头,从地上爬起来,戏服长到匪夷所思,我一下一下把老长的袖子叠撸到胳膊上,小臂上交错着几道触目的伤痕,我用水袖遮掩住。站的秀挺,望着偌大空间对面坐着的皇帝,和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九歌。
阴冷的地面,潮湿的墙壁,泛着金属光泽毫无生气的锁链刑具,烘烘燃烧的火把和墙角木桌上一盏摇曳的烛火,这里是位于地底插翅难逃的刑部牢狱。
我是被皇帝布告天下明日午时处斩的死囚。
刚才一顿鞭子打的过瘾,我以为再不可能睁开眼睛,结果一桶盐水让我醒个彻底,本想乘机好好睡个饱觉的可能胎死腹中。
真是劳累那些手持沾水皮鞭的衙役了,他们对我从头到尾的不吭气似乎很是不满,唧唧歪歪又好一顿臭骂下手更是不留情面。遍体鳞伤的我其实已经说了实话:那什么赤莲大典,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放在哪里……
他们死都不相信,我也就没有任何办法。
一遍一遍的重复,最后我都懒的解释了,双臂高挂在墙上,两腿酸软的厉害,低下头去,我决定闭目养神。
魁梧高大的衙役咆哮,如果我再不说实话就用烙铁在我身上戳几个窟窿。
戳就戳吧,我是再没一点儿力气了。
正在这时,皇帝突然驾临,一众的宫女太监,戏服脂粉,簪钗银饰。竟是突发奇来听我唱戏的。
好一番折腾,我痛醒过来,张开眼睛瞥到皇帝身后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清醒。
象是在很久时候的某天,我生病卧床,躺了不知几日,浑身疼痛难忍,冷汗淋漓,难受的厉害,几乎要昏死过去,然后就隐约看到那人坐在床前,温文儒雅,淡若春风。他对我说,小宝,醒过来就好……
那似乎,只是梦境,还是说,现在才是一出幻境?我站在冷风萧瑟的中央石地板上,面对不远处两个唯一观众,好一阵错乱。
那张熟悉的脸果真已经陌生,陌生到心底某地片片碎裂,发出灰色的玻璃断开时细微的响。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燕莺呵!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我转身挥袖,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我望着他,唱这段他教我的曲子。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莲花婀娜不禁风,一觥珠倾婉转中。他不看我,深邃的双眼透射过去,笔直的散落在遥远的别处。他的眼里没有我。
雪白的戏服飞扬起来,卷了破碎的花,春花乱舞,满头满身的环佩叮当作响,我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翻卷的红色绸带象条妖娆的蛇,扭曲着,缓慢坠落下来,铺散在额上,滑过眼角,挂在肩头,逶迤在地上,蔓延到那两人脚边。眼前红光氤氲,我看到皇帝明亮的双眼。他又是透过我看到了谁?
赤裸的脚踝缠满了细小的金铃,歌毕舞罢尚在清脆低吟。
我就会唱这两出戏文,九歌教我的。
「继续。」皇帝开口。
我不动。他蹙眉。
眼前突然闪现过风谷的脸,酒楼高唱燕国曲子乞丐的脸,班主马连香的脸,一张张满是不甘满是希望满是疯狂满是灼热鲜血的脸……
熟悉的脸……
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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