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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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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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也过不来。 

  这些年,大家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没有见过做过。自己对别人做得,别人也就对自己做得。理是没有讲头的,镇长将来时,大家就听说是有些来头的。倒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是因为县革委主任看重他。 

  县革委主任是“三结合”后从军管部队留下的,又是刚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级。就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还有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不满三天,大多数人都写出了交代。那三天里头,整个祠堂里死气沉沉。镇长派了民兵,轮流在各人的铺前来回逡巡。堂屋和厢房里只有一片轻轻的翻动引起的禾草的窸窸声和笔尖在纸上的划拉声,偶尔夹杂着一二声咳嗽和叹息,有人放屁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里,才有人做恶梦,从地铺上跳起来,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哗哗地拉动枪栓,又压抑下去。 

  白天,镇长在食堂的仓库里清出了个角落,等着一个接一个来送交代的人。他不着,让交代的人自己念。他闭起眼睛一边听一边拗椅子。那个人念完了,他才睁开眼,说:“行,材料放在这里。你可以回去听候处理。”三天后,祠堂里只剩下镇革委机关本身的几个人。副镇长一直咬紧牙,黑了脸,仰在自己的地铺上,用无言表示最高的轻蔑。妇女主任和办公室主任也都没有动静。镇长并不跟他们打照面。到第四天上午,他让民兵把妇女主任带到食堂仓库里来。好长时间,他一言不发,闭着眼睛,专心地拗他的椅子。妇女主任则隔了桌子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捻自己的衣角。这几天她也没有认真梳洗,披头散发,面色蜡黄。先前的风骚劲一点看不到,像一棵霜打了的菜。 

  镇长终于开口,说:“别的我都不想问,只问你一件事,有一回你开妇女会,讲计划生育,动员大家上环,有人担心上环出事,难受,你说,你就上了环,一点事没有。你一个大闺女,上环做什么?”妇女主任抬起头,愣愣地看了一会镇长,忽然“哇”地一下哭起来。这几天,因为副镇长的顽抗,她也一直硬撑着。现在,她实在撑不住了。 

  妇女主任随后就交代了自己的错误事实。镇革委没有干部宿舍,家不在镇上的干部要在镇上过夜就睡办公室,妇女主任没有成家,就只有住在镇妇联办公室,在床铺和办公桌中间挂张帘子。副镇长的家在镇下面的生产大队。他平时很少回去,也在自己办公室搭了张床。逢到别的干部都不在的时候,他把祠堂大门一关,同妇女主任就做成了夫妻。妇女主任起先不肯,到底受了他的培养,却不过情分。他说,这是对她最好的再教育…… 

  镇长打断她的哽咽,说:“你不必讲那么细,不要前言也不要后语把刚才讲的这段写下来就行。” 

  妇女主任刚出门,办公室主任一头撞了进来。他已经在门外等了多时。他两只脚索索抖着几乎要下跪。镇长让他坐,他坐了几次也没有坐稳,屁股老是不得落实。他牙齿“格格”地打着战,结结巴巴地求镇长高抬贵手。他说他胆子小,做不成什么事情。年轻时冒失过一回,到如今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他把那次冒失写在了纸上,作为交代:那时候他刚到镇上,做民政工作。有一回。一对在他手上打了结婚证的新婚夫妇来找他,说是圆房三天了,就是成不了事。那时正是正月里,镇政府很多人都还没有来上班。中午他在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喝了很多酒,胆子正是麻的。他就突然心血来潮,对那男的说,你在这里待着,我给你老婆检查一下,就带了那女的进了自己的宿舍。那时候的人百分之百相信政府干部。相信干部,也就要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也就要相信干部。那男的也就老老实实地等。那女的也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检查。他检查的办法很实在,就是把那件事做一遍,算是试验。试验结束,他大汗淋漓地把那女的带到男的面前,说,没有问题,通了。过了一个月,夫妻二人居然带了礼来谢他,说是他们那回一回去就果真成了事,现在怀上了。他涨红了脸不敢再看他们。他是罪该万死,利用了革命群众对政府的信任,应该让革命群众打翻在地,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 

  镇长耐心地听办公室主任念完了自己的交代,停止了拗椅子,睁开眼睛,没有像对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样让他把交代留在桌上,倒是隔着桌子,伸手把办公室主任手上的那叠纸接过来,扇扇子似地摇了摇,然后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那叠纸。火舌沿着那叠纸的下角往上舔,一片一片燃烧后的碎屑虫子似地飞起来。一直到快要烧到手指了,他才松了手,又看着那点纸屑烧完,收缩成一团,打了个旋飘起,才抬起头,对办公室主任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办公室主任一直惊怕地睁大的眼睛里泪水一下涌出来,一直想跪没有跪成,现在“咚”地一下跪了个扎实。 

  镇长笑了笑,说:“行了,以后注意,要跟路线,不要跟人。” 

  办公室主任说:“我晓得的,晓得的。你就是路线。” 

  以后的日子,镇长就带了那一大摞交代,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落实处理。自然并不是每个单位的负责人都有偷鸡摸狗的劣迹,但这些人也都搜肠刮肚地写了些平时吆五喝六,好吃懒做的事来凑成交代,斗私批修总之很彻底,只求尽早出那祠堂门。镇长一律拿了对付办公室主任的方式加法炮制,当了各人的面烧了各人的材料。他说,他要着的就是各人的态度,各人今后的工作。至于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了。 

  但有一个人,他没有放过。他把妇女主任的交代作为揭发报到县革委。全国上下都正在落实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检查知青工作,就等着要一个典型。副镇长刚好撞到枪口上,问了个奸污女知青的罪,抓起来判了重刑。依县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杀头的。好歹副镇长在县里有些根基,许多人冒险说情,才保住性命。 

  妇女主任自然在镇上呆不往,回城去找了个工人下嫁,随后就调去了丈夫的那个烧砖瓦的工厂。 

                             四 


  然后是镇长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省革委主任是个极有雄心也极有胆略的人,抓工业抓农业都有许多惊世骇俗的创造。镇长的真正发迹,就得力于这创造。 

  根据我们这个农业省丘陵山地多的特点,省革委主任亲自确定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战略,概括起来是个顺口榴:“八字头上一口塘,周围栽树满山岗,中间一条机耕道,新村建在山边上。”就是在两条山丘的上方拦坝筑水库,水库下边的田坎中间修机耕道。先前田垅中间的村庄全部拆迁到山丘脚下去,建成像军队营房一样整齐的“新村”。简称“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进行了全省的动员布置,社社队队都必须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论处。 

  小镇除了镇子之外,就有一个种蔬菜的农业大队,而且在平贩上。没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头上一口塘。但镇长还是召开了全镇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的战略部署动员大会,镇长说,搞不搞是态度问题,搞成什么样,是水平问题。没有山,建不了塘,机耕道总可以修的,新村总可以建的。 

  一散会,就让人按事先画好的机耕道,新村规划图打石灰线。线一打出来,就让人动手,边拆旧屋,边做新屋。那个农业大队一时鸡飞狗跳,烟尘滚滚。却有一个村子没有动静。这个村子还恰恰紧挨着规划图上的机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这村人所以这样胆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为一个寡妇做了他们的盾牌。这寡妇的屋子立在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压着那条按规划图打出的石灰线。寡妇是新寡,男人害病,没有钱住医院,在家里拖了几个月死了,给寡妇留下了六个儿子,最小的还在怀里吃奶,最大的刚刚挑起一担粪。 

  镇长听说居然有人敢对抗,便带上民兵跑了来。寡妇面对气势汹汹的镇长和把枪端在手上的民兵,全无惧色。几个儿子部挤在她身边。她一手搂着吃奶的儿子,一字挡定了自己的屋门,说,横直是死,你们有种就把老娘一家人连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围上来,看镇长怎样唱这台戏。 

  镇长的癞痢头涨得通红,眼角很有力地弯下来,射出凶光。 

  “真不走?” 

  “不走!” 

  “还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 

  镇长咬了咬牙,后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几个民兵围上去,把寡妇一家人一个一个地从屋门口扯开。寡妇一家人杀猪似地嚎叫起来,骂声哭声惊天动地。寡妇满地打滚,“畜生”“癞痢”骂个不休。围观的人中,几个年轻的血性涌上来,龇牙咧嘴地想要冲出来拼命。镇长喝道:哪个敢动,动就开枪!年纪大些的赶快靠拢把那几个年轻人挡了起来。镇长回头,向一台早已停在那里待命的拖拉机挥了挥手。 

  马力很大的“东方红”轰轰地冒着黑烟,履带沉闷地格拉格拉响着,好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轧过。寡妇的那幢茅草盖顶的土坯屋几乎听不见声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轰而散,晓得是再没有理可讲了,都回去抢自家的东西。想让这样一个哈巴癞痢发善心,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镇长并没有让拖拉机继续推下去。他对生产队长说,去,叫他们莫慌,不作对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妇一家人则被关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寡妇已经声咽气短,依旧挣扎着要寻死觅活。镇长让人把她的手脚捆住,系牛一样系在柱子上。跟寡妇一样捆住的,还有她那个可以担起一担粪的大儿子。 

  夜里,镇长一个人摸到仓库来,让把守的民兵开了门,交待他不要让别人进来。自己进了仓库,又随手把门带上。 

  仓库里的情形很狼藉。寡妇的几个儿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样被捆着,吃奶的那个白天已经被民兵抱走,其他几个儿子横竖乱躺在地上,满头满脸乌黑,都沉沉地睡着了。有一个忽然翻动了身子,嘴里咕哝了一声,似乎是喊饿。白天让人送来的饭菜仍七零八落地搁在地上,一口没有动过,早已冰冷了。显然是寡妇有过绝食的命令。寡妇的大儿子是醒的,看见镇长进来,肩膀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镇长进门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寡妇大约是睁开过眼睛的,但现在她头歪着,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从梁上悬了的那盏马灯离她的头不远,灯光亮亮地照着她的脸。那张脸枯黄而憔悴,像一张干缩的贴上去的纸。但她的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紧张地颤动,里边有一股凝聚的极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涌,却不是眼泪。 

  镇长垂了头,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寡妇面前。 

  “婶娘!”他轻轻地喊,“我对你不起。” 

  寡妇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镇长。 

  镇长避开她的眼睛,看着地下,继续说:“我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不晓得我们瞎办不得么!现在上头叫办,你不办,是要法办的。法办了我一个人不要紧,你们到头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寡妇往前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带血的痰吐到镇长的额头上。 

  带着浓血的腥臭的痰慢慢地流下来,流进眼窝,又顺着鼻梁流到嘴唇边上。镇长任它流,不擦。 

  “有气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践自己。死鬼给你留了群崽,这就是宝,不要几年,他们一个个就会像扁担一样站起来了。” 

  寡妇重又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却不再抖动了。“婶娘!”镇长又喊,“我是为你好,拆了旧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让队里做,不要你出钱。几个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给你们送口粮。我活着在,你们就死不了。” 

  寡妇第二天就带着大儿子上工了。大家都觉得蹊跷。寡妇原是三番五次地真的寻过死的,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日子不咸不淡,都很硬扎地拖着,寡妇本来话就不多,镇长那天夜里又交待过,他许的愿,地不要在外头说。自古救急不救穷,他就是一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的。 

  镇长的话都作了数。新村建好之后,在生产队的新仓库边搭了两间披厦,安置了寡妇一家。镇长如期给寡妇一家送了几年米,回回都是夜里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妇那个吃奶的儿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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