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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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纱劫-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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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伶和阮咸举杯朝他致敬。王戎眯着眼红肿的眼,不发一语,幽深地看着嵇康。

  阮籍立足一顿,大声道:“今生未曾赢你的,来世必将讨回。你等着罢!”

  只有山涛立在身边,默然无语。

  山涛的双鬓早已斑白,眉宇间苍老顿现。

  嵇康向他颔首,山涛猛然一震,然后坚定地回礼:“我明白了。我会的。”

  闻言,嵇康露出释怀的微笑。

  自始至终,除了惊鸿一瞥,他没有再正眼看我。

  他不敢看我,也不能看。

  而我却也能明白,他方才是托付山涛照顾延祖。山涛因孤注一掷,有愧。所以必定会对延祖视如己出,这是嵇康万分肯定的。

  所以他才将我们的儿子托付于山涛。

  悦悦的将来,有阮虞,有阮侃如栗一家,他甚是放心。唯一挂念的,就是延祖……还有,也将命不久矣的我。

  囚车缓慢地行进,犹如命运的齿轮,不停地转动。

  毫不停息。

  一步一步,将我的丈夫载向死亡。

  日上将竿头。

  已是午时首刻。

  当我放眼望去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坐在监斩之位的沉桀。

  真不错……昨天如此,竟然还没能杀了你们。

  我冷漠地撇去一眼,无视他看见我时痛苦决然的神情。

  114

  114、第一百一十四卷 。。。

  广陵散。

  是颂扬刺客聂政杀韩相侠累之事。

  嵇康会弹这曲,显而易见,是痛感曹魏一族奄奄一息,虽不屈服,不抵抗,却也为自己的冤案而不平。

  这曲,嵇康只教了我合奏未教授我正曲。以“刺韩”“冲冠”“发怒”“投剑”,他道过,又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段。

  足够了。

  他端然而坐,抚琴调音。对于自己先行上断头台的指令没有任何异议。

  沉沉的古琴之音,让人揪心怅然,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沉桀默许地看着这一切。

  刑场里外围满了三千多人,几千太学生中以东殿夫子为首,遥立前方。他将年迈的身躯挺得笔直。

  巍然地站在最前面。

  “老夫一生所见之人无数,风流名士数不胜数,然!”他悲愤地低喊:“古今贤者,唯有嵇叔夜一人!”

  一时间,人群又因此骚动起来。

  太学生们垂泪哭泣。

  嵇康没有说话。

  先抚弄琴声,后落宫商角徵。

  而后,由悄静的音,瞬间将人带入弥漫着强烈抗击杀伐的曲境。

  琴声骤然拔地而起,带着一股激烈绝然的气势直冲天穹之际,突然加入了凄婉哀怨的细致琴音。

  低沉和细婉两股琴音瞬间和鸣。

  如龙如凤。

  他极快地拨动琴弦,指骨分明,随意一抬一收,一敛一放,却皆是风云。

  如墨的长发在空中飞漫。

  ……

  指尖一顿,律动的音韵丝毫不停歇……

  琴声的曲境,时时都在变换。

  不同的是,而乃悲鸣。

  嵇康把满腔的悲愤之情化为了琴音,他曾道,“琴为心声”。指控政治阴暗,皆处都是肃杀之气。

  正始之人不得存活。

  夫妻合奏,他在断头台上冷然。而我在这厢绝望。

  倾尽毕生心血和沧桑,我冷眼看着自己的指尖渗出细微的血。滴落琴弦,带着我的恨和丈夫的冤屈,奏着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广陵散。

  心里骤起的狂飙,将全部化作血泪洒尽。

  指端抬起,琴音渐落。

  曲终,音息。

  嵇康毫不留恋地起身,他立于辉辉阳光之下,说了自始至终的一句话:

  “广陵散,于今绝矣!”

  在他从容赴刑之际,足下徒然一顿。

  微微侧身与我凝望。

  四十岁却依然如此俊美的轮廓,已经如雪般斑白的双鬓,有着足以颠倒倾世的风华。

  我相信这一刻,就连死神也会被他高亢愤怒的铮铮琴声所击碎,他留给后世之人的,早已不是一个背影,几篇文章。

  是夕阳残血的挽照,是千古冤案对这沧桑历史的永恒不屈!

  “三刻已到!行刑!”

  沉桀抬手沉喝。无声划破空气。

  侩子手竟有片刻的犹豫。

  沉桀见状,怒极至甚。

  114、第一百一十四卷 。。。

  “行刑!——”

  嵇康缓缓端坐。

  侩子手浓眉一剔,咬牙挥刀而下——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没有挽救的余地!

  没有奇迹的发生!

  这是铁铮铮的历史!铁铮铮的事实!——

  我的丈夫,在那一瞬间,身首异处。

  如墨青瀑染血无边。

  飞洒出的血沫,诉说着他这不桀的一生结束的妖红,溅到了我的眼、脸、狠狠搅碎我的心。

  汹涌而来的情感一瞬间如滔天巨浪般卷了过来,我死死抓着胸口,痛的喘不过气。

  他走了。

  我的世界也已奄奄一息,瞬间倾塌……

  “叔夜!!————”

  我死死瞪着那俊美的头颅,滚落到地上。

  耳畔是太学生震天的悲愤哭嚎。

  还有我极为熟悉的一双儿女凄厉的哭声:“爹爹——!!!!”

  我无暇顾及为何悦悦与延祖会在这儿,我也无暇顾及是否是秦凌带他们来的……

  不再重要了……

  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的眼里,只有他。

  只有他。

  那俊美如画的轮廓,温暖的大手,那无数次拥抱住我的丈夫。

  晕眩感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可我不管不顾,摔下轮椅,一步一步向我的丈夫爬去……

  一点、又一点……

  近了……

  好痛!痛得我想就此死去。

  我的叔夜……

  我的叔夜……

  妻不会离开你。为妻爱你如命,怎舍得离开你?

  我蓦地弯□,抱住他被血沫淹没的头。

  开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后,喉头涌上铁锈味,喷洒而出……

  叔夜……

  我的叔夜呢……

  把我的叔夜,还给我……

  抱着他,面对耀眼的光芒万丈,彩云靠拢又飞散,金光倾洒在我俩身上。直至狠狠刺痛了我的眼睛。

  心中的空洞将我吞没。

  苍天啊,我从未恨过你。

  因为是你让我遇见了他。

  即使他死,即使天人永隔,我也不恨。

  我只求……只求能再见一眼他的笑容。

  能再听见他唤我妻。

  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从没想过……

  我以为我够坚强。我以为我可以……

  从没想过。

  这个我不知倦地呼唤着的名字,会有一天,光是想就让人觉得生无可恋,歇斯底里的痛彻心扉。

  心口很疼,血越来越多。

  隐隐约约,头顶一阵清风拂过……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暖,炙心。

  我蓦然止住了哭声。

  猛地望向晴空万里的苍天……

  嵇康……

  是你对不对?

  115

  115、第一百一十五卷 。。。

  有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汗水。

  然后,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气息靠近,将我轻轻扶起。

  耳畔有轻轻地嗓音哄道:“影。喝药了。”

  头疼欲裂。

  我扶额,“秦凌,你不必如此……我自己可以喝药的。”

  他见我醒了,很高兴。

  喜悦充满他的眉宇间,语气上仍是忍不住责备:“这三个月来,你一次都没有认真记得喝药。身体越来越弱,悦悦和延祖都很担心。”

  “我会很好。我会记得。”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

  “嗯,你也是这么敷衍过我的。”

  “秦凌!”我微怒,“我答应过嵇康,我会好好活着,替他照顾我们的孩子。将他们抚养成人的!”

  “以你现在这副模样吗?”他平静地反问。

  我无语凝噎。

  恼怒地抢过他手中的汤药,仰头灌下。

  我实在不该这样,这是他辛苦熬出来的。我没有权利对他这样。

  但……

  为何只有我处处怜人,而没有人怜我。

  我失去了嵇康,生命几乎被抽离了。

  我不想再顾及如此多了……行不行……

  不想了……行不行……

  噬心锉骨之痛,想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秦凌看着我喝掉药物,笑容里隐隐弥漫着哀伤的气息。

  猛然。

  一阵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强风袭来,原本轻轻合着的门被吹了开来。

  那般突然。

  我乍然之下觉得有些寒意。忍不住道:“为何不将门关紧点呢,不然……”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话,顿成空白。

  我跌跌撞撞地下床,挣开秦凌的搀扶。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身朴素的布衣坐在院子里,我看到了那遗落在院子里的锻铁工具,我看到了他伟岸的身子,和温淡的微笑。我告诉自己,这是幻觉。

  可是……还是忍不住向着那一闪而过的幻影走去。

  这幻觉多么美好。

  是幻觉也好,我都愿意。

  我日日夜夜在心里乞求了那么久,无论如何想念,都梦不到他。

  纵使在梦里我也无法见到他。

  几乎是用跑的,我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前院。

  假如再慢一点,那抹淡然沉静的身影便会消失。

  可是没有。

  四下张望,无尽的期盼。

  仍然没有。

  他坐过的木椅,正孤零零地摆在院子,它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长期使用的锻铁工具,也不会有人再拿起它了。

  究竟,还要熬多久呢?

  熬到什么时候呢?

  还要多少年,我才能再见到他?

  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苦涩。

  躺在日日与他共枕的床榻,我有多痛。少了他,整个家惨淡得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你不在了,可我们共同的拥有过的却还一一存在。

  你磨了一辈子的那块墨砚。

  115、第一百一十五卷 。。。

  我们用了十几年的紫毫笔。

  我为你洗过的衣服。

  还有,我们的儿女也不再开怀地笑了。

  曹璺、嵇喜、阮侃一家、六贤……都来看过我。

  山涛对延祖的用心,更甚于他自己的孩子。他没有让你失望。

  但是……只是看着他们便让我心疼至极。

  他们身上的每一点,每一面,都让我想起了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你,我的丈夫……

  你有吕安做伴。即使到了地下,也不会孤独。

  可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没有你,又处处是你的世界。你要我如何独自生活下去?

  你怎能……恁样理所当然地折磨人呢……

  喉间熟悉的铁锈味又将涌上。

  不想让秦凌担心,我便没有开口。

  ……院子没有人。

  却仿佛如他仍在一般。

  我不可抑制地蹲□,腿忍不住发颤。

  双唇逸出细碎的抽泣声,慢慢,心中的破洞越来越大。

  可我只是流泪,没有哭。

  悦悦正在屋里教延祖做功课,她在监督延祖背下父亲作的每一篇文章。

  教延祖细细地品读他们那如天神一般的父亲……

  我怎能打扰到她?

  细微的血自我捂住双唇的指缝间细细蔓延而下。

  我瞧着,竟是一股欣喜。

  身子顿然一轻,轻飘飘地什么也感觉不到。

  是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在半夜咳出血,嵇康……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找到的药材,你彻夜不眠写出的汤灸之术竟然也全部没用呢。

  死了好啊,死了算了……我只要陪你。

  你不要走好吗?回来好吗?你……再抱我一次。

  我只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了。

  你给我的重担,身为妻子该做的事情……全部都不再重要了。我知道的……你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想让我继续活下去。你见不得我死。可是……我克制不了呢。我克制不了对你的爱,回忆根本就让我无法自拔……

  方仲天说得对,他医不了我。

  “洞悉天命,不得医也。”

  此刻,我多么开心……

  老天,终是待我不薄的……是我如此奢求,此一生能被你爱着,早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真的……这幸福足够我回味一世。

  意识渐渐模糊。我这才转头对秦凌道:“把我扶到床上吧。顺便……让悦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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