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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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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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唐泛一脸茫然地看他,明显只是因为“旁边发出声音而下意识转头”,而非听见隋州在说什么。
    隋州没有办法,只好将醋碟子推到他面前,然后握着他的手将筷子上夹的饺子挪进醋里翻了翻,再递到唐泛自己嘴边。
    被醋味一熏,唐泛终于回过味,脸色因为醋和酱油浸泡过的饺子的奇怪味道而挤成一团。
    “这什么味道,他们家的醋怎么这么咸!”
    “唐氏特制醋酱,别无分号。”隋州老神在在道,心想他下次再这样,就把醋换成朝天椒好了。
    不过他也知道,唐泛的性格就这样,一碰上重要的事情就会格外专心,谁也动摇不了,以前是这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用完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唐大人起身回客栈继续思考去了。
    床榻和桌子上到处散落着当年有关那桩案子的卷宗,还有韦策的户帖誊抄版本等等。
    甚至还有胡氏当年为父亲伸冤写的状纸誊抄版本——不得不说这女人很细心,因为胡翰音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她也是悉心教导,胡氏当年也是富贵娇养大的,自然不同于连字都不认识的一般妇人。
    当初她四处奔走的时候,就特意留了个心眼,让人将状纸抄写一式两份,还有从前与父亲的书信往来,都被她妥善收藏起来,呈给翁县令。
    也许这些东西看上去没有什么用,但唐泛一直相信一个道理:
    一个人做了一件事情,不管好事坏事,总会留下痕迹,这世上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说法。
    人心多变,而人与人之间更是不同,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
    所以即使张氏已死,胡翰音已死,种种证据湮灭大半,但蛛丝马迹依旧存在,只看他们能不能从中发现罢了。
    要在这些卷宗文书里逐字逐句地琢磨,从中挑出毛病和破绽,这个过程无疑是很枯燥的,没比唐泛当年背八股文范文好多少。
    不过他这人向来秉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原则,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得十分仔细,身体几乎趴到了桌子上,时而蹙眉,时而喃喃自语,有时候还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隋州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见他一心一意扑在卷宗上,他不由皱起眉头,自己原想着既然帮不上忙,就别打扰他,免得干扰了对方的思路,现在看来唐泛要是没人看着,估计只会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
    “你还不睡?”想是这么想,隋州却没有表露出来。
    “什么时辰了?”唐泛抬起头,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露出片刻松懈。
    隋州走上前,为他捏着肩膀,轻重适中的力道令唐泛舒服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快子时了,别看了,睡罢,明日再说。”
    “这么晚了?”唐泛一惊,又看了一下高几上的沙漏。“那你怎么还不去睡?”
    “等你。”他言简意赅。
    “真是好兄弟!”唐泛感动极了,“对对,就是这里,酸疼得很,再往上一点也是!”
    隋州发现对方的发丝既浓密且滑顺,束起来之后的头发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近乎青黛色的光泽,越发衬得发髻下的后颈白腻如羊脂美玉,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看看触感究竟如何。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
    而且被摸的人还表现出很舒服的模样,主动要求多捏一下。
    “再捏一下,那两边都要!”
    隋州的嘴角微微勾起,如君所愿。
    忽然间,唐泛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广川,我发现你用左手捏我脖子,和用右手,似乎没有轻重之别?”
    按照常理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用惯的一只手,通常用惯右手的人居多,所以就算是捏脖子,肯定也会因为手边习惯不同而轻重不同。
    隋州点点头,又想起自己站在他身后,点了头对方也瞧不见,便改为回答:“是,因为我专门练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要与别人交手,顷刻便能断出生死,我不想因为我的疏忽而露出破绽。”
    唐泛早就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极为缜密的心,闻言不仅不觉得意外,反倒极为佩服,正想说两句夸奖的话,却冷不防想到一个问题:“那你能用左手写字吗?”
    隋州道:“可以是可以,但没有右手那么熟练。”
    唐泛问:“若是让你用左右手各自书写一个字,要求达到让人辨认不出你是左手还是右手写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隋州认真想了想,然后道:“或许可以达到几乎相同的程度,但因为左右手着力方向不同,如果仔细看,肯定是能看出来的,不可能完全一样。”
    唐泛倏地起身,从桌上翻找出一张泛黄的信纸,递给隋州。
    “那你看看这个!”
    隋州拿到灯下仔细看了一阵。
    “怎么样?是不是左手写的?”唐泛问。
    “是。”半晌之后,隋州终于确定。
    “那就对了!”唐泛一拍桌子。
    “你看这里,卷宗上写得很明白,当初仵作给张氏检查尸身时,发现她是裁纸刀捅入身体,致使脾脏破裂失血而死。假如胡翰音真的逼奸张氏不成,进而杀死她,那么当时张氏一定是奋力挣扎,而胡翰音是惯用左手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隋州点点头,明白了他的话意:“人在危急时刻做出的反应肯定是不必经过思考的习惯动作,就算人真的是胡翰音杀的,他用左手,又与张氏面对面,所刺的地方,也只会是张氏身体右侧,而不会是位于左侧的脾脏。”
    唐泛露出笑容:“所以胡翰音确实是没有杀人的!”
    隋州见他面色疲倦,忍不住道:“你去歇息罢,明天再做也不迟。”
    唐泛摇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已经有了眉目,再将线索整理成文就不难了,我这就写,很快便好,你先去歇息罢,不必管我的。”
    隋州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原本满目疲倦的某人登时眼睛一亮:“阳春面!傍晚的时候我瞧见厨子在灶房里揉面团了。”
    这简直赶得上火眼金睛了,除了唐泛,只怕也没谁会住个客栈还成天去偷窥厨房的罢?
    隋州的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好。”
    等他将面条下好端过来的时候,便瞧见那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润青?”
    没反应。
    “毛毛?”
    依旧没反应,估计也是一整天都耗神耗力,又突然松懈下来,就睡过去了。
    隋州走过去,把面条放下,将人轻轻摇了一下。
    唐泛模糊地唔了一声,身体略略一动,继续睡。
    隋州没办法,只好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安置在床上。
    客观来说,唐大人的睡相还是挺不错的,没有一般男人都有的打呼噜等毛病,也不会一沾床就立马睡得四仰八叉,而是很乖地双手交叉平放在腹部,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隋州凝望许久,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烛光下,墙上映照出两道人影。
    立着的那个人弯下腰,朝躺着的那个人缓缓靠近。
    一点一点,两人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姿势也仅仅是暧昧而已。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上对方时……
    唐泛翻了个身,手往旁边胡乱一摸,摸到被子之后又滚了两滚,直接把自己卷成条状,裹在被子里,面向墙壁,继续酣睡。
    隋州:“……”
    他到底是醒没醒着的?
    隋州伸手戳了戳唐泛的脸。
    他现在全身也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了。
    对方毫无动静。
    他又挠了一下对方的耳垂。
    唐泛似乎觉得有点痒,奈何双手被自己裹进被子了,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微微皱眉,露出略显纠结的表情。
    如果是装睡的话,现在也早该醒了。
    看来是真睡。
    隋州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他吹熄烛火,关好窗户,然后端着面离开。
    隔日一大早唐泛醒来,吸了吸鼻子,就闻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阳春面味道。
    他先是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来。
    昨晚……
    好像……
    隋州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来着?
    ……那面呢?
    他记得他自己没吃上啊。
    唐大人揉揉眼睛,叫来伙计打水,洗漱干净之后就踱步到隔壁去敲门。
    片刻之后,门被打开。
    隋州出现在他眼前。
    甫照面,唐泛就大吃一惊:“你昨晚没睡好?”
    这对于隋州来说可是极为罕有的事情。
    但对方眼睛下面那两抹黑色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隋州嗯了一声,转身进去洗脸。
    唐泛跟进去,一边笑道:“这是怎么了,说来听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隋州:“吃撑了。”
    唐泛:“……啊?”
    隋州看了他一眼:“给你做了阳春面,你没吃,睡了,我自己吃了。”
    唐泛恍然大悟,可算是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他一脸讪笑:“对不住啊,昨晚我累过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给忘了这回事。”
    隋州心想,嗯,睡着了还会自己把自己卷起来呢。
    隋州:“我吃了面之后就胃疼,一晚上没睡好。”
    唐泛这下可真是愧疚了:“那我陪你去看大夫去!”
    去看大夫不就露馅了?
    隋州不动声色:“不用了,我躺躺就好。”
    他越是云淡风轻,唐泛就越发内疚。
    隋州是为了他才会大半夜地去厨房做面,结果自己不吃,浪费了他一番心血不说,还害得人家胃疼一夜没睡好。
    瞧瞧,这作的都是什么孽啊!
    唐大人的愧疚之心已经快要突破天际了。
    “不成,还是先去看看大夫再说罢,你还能走吗,要不要我扶你?”唐泛面露担忧。
    “不必,我不想去了,我躺会就好。”隋州道。
    “好罢,那你快躺下,我去跟伙计要点水来,再让他准备点白粥和小菜,你现在胃不好就该吃那个。”
    唐泛说完,直接将隋州拉到床边躺下,又给他盖上被子,末了又转身出去张罗吃的,很快就把稀饭给端了上来。
    隋州作势要起来,唐泛忙道:“你躺着别动,我喂你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隋州就想起那一次从巩侯墓里出来,唐泛给他喂药,喂得整个碗都倒扣在他脸上的事情。
    隋州:“……”
    阴影至今未散。
    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
    隋州:“算了,我自己来罢,你坐这里就好。”
    唐大人显然也想起上次喂药的事情了,不过他脸皮厚,只是嘿嘿一笑,便将粥碗递给隋州。
    隋州浅尝一口,温度正好,速度便逐渐快了起来,像平时那样,三下两下就把粥喝完了。
    末了对上唐泛讶异的表情。
    唐泛:“你不是胃疼么,吃这么快没事?”
    隋州:“……”
    好像一不小心又露馅了。
    “没事。”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胃里有东西垫着就舒服很多。”
    他提起另一个话题:“既然现在案子的关键线索已经找到了,我们还是要尽快回京才好,你现在毕竟不是刑部的人了,又还未去都察院报到,这种案子按理是无权过问的,别刚上任就给别人攻讦你的理由。”
    唐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点头道:“我会将事情交给翁县令,有了这条线索,胡翰音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不过虽然没有找到韦策杀妻的证据,但韦家的名声肯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的,他与贺家有姻亲关系,希望贺家不要误以为我是为了贺霖的事情有意针对他们才好。不管如何,姐姐现在名义上还是贺家的人。”
    隋州摇摇头:“不会,他们现在讨好你还来不及,不敢得罪你的。”
    唐泛想想也是,贺老爷子不像贺霖,他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就算对唐泛有所不满,也绝不会表现出来。再说韦策的事情与韦氏无关,她也许会受人非议,但有贺英在,他一定不会允许贺轩休弃韦氏,否则贺家便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二人说话间,钱三儿就来了,说是翁县令在外面求见。
    唐泛便请他到楼下大厅说话,又对隋州说:“你还胃疼,就不要下去了,在这里好好睡一觉罢,回头我让钱三儿把午饭送上来。”
    隋州点点头:“去罢。”
    唐泛下楼去见翁县令。
    后者正因找不到证据而愁眉不展:“大人,严礼他们传了消息过来了,说是当年胡家被抄没后,财产悉数充公,后来大名府知府以韦策是胡家义子,妻子又被胡翰音所杀为由,将一部分财产归还于他。这便是韦策能够发财的第一笔财富,钱财也是过了明路了,找不到治他的证据。”
    唐泛便把昨夜悟出来的那一番左手右手的论断讲述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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