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出书版) 作者:尼罗(2014-01-0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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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出书版) 作者:尼罗(2014-01-01出版)-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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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对着茉喜又笑道:“好,这孩子既然出了你的肚皮,和咱们就没关系了。我呢,好人做到底,也不拿孩子当人质,哪天我派个人过去,把孩子交给万嘉桂也就是了。”
  茉喜一听这话,忽然有点傻眼——原来那一身长毛的猴崽子丑归丑,可自己今天若不多瞧他几眼,过几天他可就要离开自己了,自己再想瞧,也瞧不到了。那猴崽子再讨人厌,再折磨人,也是她怀了八个多月的一块骨肉,真要是说送走就送走,她若有所失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空了一下。
  下意识地没接这个话头,她另起题目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仗?不是你打别人吗?怎么打到后来,反把自己打跑了?”
  陈文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弯腰揭开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碗,“爷们儿的事你别管,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从外面馆子里给你弄了几样好菜回来,你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吃?”
  茉喜一闻着饭菜香气,立刻挣扎着坐起了身,“把碗筷给我,我先吃几口垫垫肚子。”
  茉喜从来没吃过这么滋补的一顿饭。
  平心而论,这顿饭并不讲究,好处只是油大肉多,符合陈文德心目中“好菜”的标准。然而在饮食一道上,茉喜和陈文德乃是一对知音。油汪汪的米饭伴着切薄了的肉片,中间夹着碎青菜,被茉喜一勺一勺地塞进嘴里,吃两口,就着陈文德的手,她再喝一大口滋味浓厚的热汤。她本是个被老婆子掏空了的皮囊袋子,可是饭菜热汤一点一点地进了肚,她的嘴唇油润润的有了厚度,面孔也显露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侧肩膀倚着陈文德的胸膛,她吃着吃着,忽然鼓着腮帮子扭头看了他,“我给别人生孩子,你也伺候我?”
  陈文德抬手撩起了她汗湿了的额发,鹰鹫一般的两只眼睛竟然闪烁了柔和的光,“这回家里没外人了,以后对你再好点儿。”
  茉喜咽下了口中的肉与饭,“娘胎里的孩子你也嫌?”
  陈文德立时瞪了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嫌!你怀十个我都不嫌!可你下的那个玩意儿跟我有关系吗?你前头那些臭不要脸的滥事,我怕我管不住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提!你可好,故意挺着个肚皮在我眼前晃,生怕我想不起来!你个小娘们儿,往后再敢对别人松裤腰带,老子一枪毙了你!”
  茉喜看他越说越激动,竟是有了点要发疯的意思,要放先前,她会对着他连打带骂带飞眼风,摆出妖冶泼辣的模样哄他。可是今天,她不知是身体太虚弱还是怎的,竟然会是无比地心平气和,也不怕,也不怒。
  低下头凑向陈文德手里的大碗,她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真心,真心对我好的人,骂我打我我都不在乎。”
  陈文德仿佛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扭头盯着她看了片刻,他沉着脸质问道:“换招数了?跟我来软的了?”
  茉喜把吃空了的大海碗向他一递,“贱种,听不得一句好话。给我端碗水来,我漱漱口。”
  陈文德定定地凝视着她,毫无预兆地,他笑了一下,随即接过大海碗,起身出门叫人送来了热水。
  送热水的人是小武,端着一大壶开水进了门,他飞快地瞥了茉喜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是要把茉喜印入眼中,出了门闭上眼,再慢慢地细看。
  有陈文德在,他也就剩这么一点福分了。陈文德没有特别地提拔栽培过他,可他知道,在陈文德眼里,他和别人不一样。陈文德是个手中散漫的人,又没正经妻室,偶尔得了点让他舍不得丢的好东西,他必让小武给他收着,得了金银珠玉,是这样;得了茉喜,也是这样。小武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孩子,他把小武养育成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小武,虽然也吃过一次小武与茉喜的醋,不过他一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只要别动枪,便全只算是小打小闹。
  茉喜没有留意到小武那刀子似的一眼,她只有在闲极无聊之时,才会想起来找小武聊聊闲话,也承认小武是个亲近人,可是她对他,始终就是不留意。
  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心病。陈文德脏兮兮地在茉喜身边挤着躺下了,枕着双手扭头看茉喜,心里清清静静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看右看,看到最后,她对着镜子说了话:“生个孩子,把我给生瘦了。你看我这脸,颧骨都支起来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陈文德低声答道:“你才多大,离老还远着呢。”
  茉喜说的“老”,和陈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浓妆艳抹,也还总流露出点小姑娘的劲来,如今素着一张脸,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小妇人。
  “小”妇人而已,离色衰二字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惆怅,单只是纳罕。在被窝里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声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陈文德听了这话,抬起双手飞快地搓了一阵,等到把两只手搓热了,他翻身面对了茉喜,将一只热手插进了茉喜的潮被窝。轻轻钻进了茉喜的贴身小袄,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后抽出手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双手做出了点评:“松松垮垮!”
  茉喜扭头看他,“往后该嫌弃我丑了吧?”
  陈文德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经心地一摇头,“不丑。”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丑?”
  “别他妈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陈文德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苍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凸着几道红血丝,不再像先前一样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层眵目糊,本是丰润饱满的脸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肤是干燥的,头发是油腻的,汗酸气从领口往外散发,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陈文德忽然开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带你进北京。”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一热,心中骤然起了冲动,想要去放火、去杀生,去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全抢过来,全给她。他是歹人,他是匪类,别的不会,就只会打杀,就只会抢。
  “等下次你生咱们的孩子的时候,我绝不能再让你遭这个罪。进了北京就好了,那儿有洋接生婆。什么都是洋的好,接生婆子肯定也没错。”
  茉喜望着上方,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这一刻她心里存了两个人,一个是陈文德,另一个是万嘉桂。
  和万嘉桂断了七八个月的音信,她自己知道,也许他并没有很思念自己。自己当初是厚着脸皮倒贴上去的,如果自己不倒贴,他不会要自己。他喜欢凤瑶,她知道。她还知道,自己若是真抱着孩子回去了,他一定手足无措,一定不知如何是好。正经少奶奶还没进门,姨太太先把孩子养出来了,还是个男孩,这让他怎么办?
  茉喜甚至还想,也许万嘉桂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回去。
  这个念头是被她深深压在心底,从来不敢细思量的。如果相思能被割去,那她早对自己下了刀。
  这么爱他,为了能够在他身边占个位置,这么地耍心机玩手段,这么地不要脸,连凤瑶都算计了,连自己的姑娘身子都押上了,连私孩子都生了,可他对她,依然还是遥不可及。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谁能知道半路里会杀出个陈文德,毁了她的大计?
  可事到如今,她对陈文德也恨不起来了。
  茉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一回,她真要服了天意。其实心里还是不服的,可是隐隐约约懵懵懂懂地,她知道自己这一回,也许是不服也得服了。
  陈文德不在身边的时候,茉喜强挣着坐起身,让奶妈子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这个时候,距离孩子出娘胎已经有了五六天。都说早产儿是“七活八不活”,“小少爷”虽然按理说是“八不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要死的意思。茉喜披着衣服包着脑袋,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他。两只手横托着孩子,她低头看去,发现这孩子竟是渐渐地有了人模样,红赤赤的皮肤变白净了,一身的长毛也在消退。眼睛倒是睁着的,和茉喜对视了片刻,他忽然一咧嘴,唧地哭了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非常软,弱极了,也委屈极了,然而竟会将茉喜吓了一跳。茉喜怀了他八个多月,从来没拿他当儿子看,甚至从来没拿他当个人看,可是如今瞧真切了,她发现他有眉有眼有表情,真是个有心事有情绪的小生灵。茉喜又从花布襁褓中轻轻扒拉出他的一只小手,小手嫩成半透明、小得不像话,然而指头也有,指甲也有,她用指尖一刮他的手心,他又唧了一声,轻描淡写的眉毛皱了皱,五根小指头收拢了,软绵绵地抓住了茉喜的指尖。
  又惊又痛一般,茉喜嗓门高高地哎呀了一声——多么柔软而又有力的一抓,简直是一把抓到了她的心尖上。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第一次意识到了他与自己的关系,茉喜看他,他也看茉喜,直着眼睛看,看得愣头愣脑,是个虎头虎脑小小子的雏形。
  “你就是小赖子呀?”茉喜忘了奶妈子的存在,自顾自地盯着婴儿开了口。
  婴儿扯着小嘴打了个呵欠,耷拉了眼皮不理她。
  于是茉喜就巴结了,拼了命地对着他笑,“怎么着?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妈呀。”
  话说到这里,没人质问她,她自己心里猛地一痛——妈有了,爸呢?傻小赖子,你还有心思吃,你还有心思睡,你妈留不住你,你爸不要你,你活着有什么用?你长这么齐全有什么用?你还伸着你的小爪子东抓西抓,将来到了你什么都抓不到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哪?
  你遭罪,我造孽,世上若没有你,才是你的造化!
  茉喜已经连着许久不曾哭过,生孩子的时候生得血流成河,她也只是忍,忍不住了,也只是叫,也没有哭天喊地。可此刻怀抱着倨傲慵懒的小赖子,她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深深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了小赖子的襁褓中。吭哧吭哧地喘了粗气,她忍无可忍地哽咽出了声音——先是哽咽,后来是哭,不是哀哀的啼哭,是号啕大哭。
  奶妈子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要哄她。坐月子时是不兴大哭的,哭狠了要伤眼睛,然而茉喜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摇头,是提前对她做了拒绝。而小赖子转而拽住了茉喜的头发,却是好奇地转动眼珠对她看了又看,并没有随着她一起哭。
  陈文德再回来,就发现茉喜添了毛病。像模像样地抱着那个碍眼的小崽子,她一刻也不肯放,并且像丢了魂一样,低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小崽子,一边看一边微笑,他对她说三句话,她至多能听见一句。
  陈文德对此很不满意,甚至起了吃醋的心,但是因为太忙,所以没时间和茉喜算账。他前一阵子意图反攻,打下了一些土地,也丢失了一些土地,算起来是不输不赢。但他目前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不输不赢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打出成绩来,否则下半年的军饷没着落,即便不饱不饿地把小兵们全养活了,也顶不住仇敌们卷土重来。仇敌们有北洋政府撑腰,多多少少总能得些军饷军械,而他天不怕地不怕,专门和新大总统对着干,所以谁打他都有理,而且没有任何人肯公开地支持他。
  陈文德决心干一次大的——等不了了,他是见过大荣华大富贵的人,再让他在穷乡僻壤里当土皇帝,他当不住了。而且他也不是蛮干,一笔账让他和他的智囊团翻来覆去算了无数遍,怎么算,这一仗他都有胜算,敢不敢打,就听他陈司令的一句话了!
  他当然敢打。
  茉喜天天抱着小赖子,转眼的工夫,小赖子在茉喜的怀里满了月。和同龄的婴儿相比,他瘦小虚弱得多,然而毕竟是退净了一身长毛,头发也乌黑了,五官也清楚了,竟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并且还有着清晰的小鼓鼻梁,依稀地,他有了万嘉桂的影子。
  更稀奇的是茉喜。茉喜在床上肥吃海喝地躺了一个来月,不但养好了一身病痛,增了十多斤的分量,甚至还长高了大半寸。茉喜今年是十六岁,倒是还没过成长的年龄,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着小一年没变过身体尺寸,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到了头,注定是个娇小身材了。
  这大半寸的高度让茉喜变了个款式。起身下床站在大镜子前,她转着圈地审视自己,就发现自己上半身没变化,还是薄肩膀鼓胸脯,然而胯骨宽了,屁股大了,高出来的大半寸全长在了腿上。这样的变化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凸的太凸,凹的太凹,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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