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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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阳河畔-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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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桑海朝朝变”,工作组听说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很快被撤走了,现在学校又迎来听说是执行无产阶级正确路线的工宣队。
反动路线也罢,正确路线也好;工作组也好,工宣队也罢。对陶天赐来说,都是一个样。工作组进校他是黑帮,工宣队进校他也是黑帮。不管城头上的旗号怎样改变、百姓的命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陶天赐坐在一张长凳上,听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上的工宣队队长老罗的长篇演讲。老罗从吴晗写的《海瑞罢官》说起,谈到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如破四旧呀,横扫牛鬼蛇神呀,揪斗黑帮呀,等等。又谈到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以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等等,等等。这些话都是在运动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陈词。但罗队长还在津津乐道,好像不说这些内容,他就失去了工宣队队长的身份,虽是陈词滥调,天赐也得洗耳恭听。在听他像是念经般的演讲过程中,天赐常常发现他所说的话“缺斤短两”,或是张冠李戴。如讲到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时,他把“反其道而行之”说成“倒其路而行”。他将红卫兵当时十分流行的口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成“舍得一身锅……”
 
   第二十五章(4) '本章字数:1467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2 11:54:06。0'
 
 李队长是个搬运工人,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虽然说话水平不高,当了和尚却不能不手敲木鱼口念经。说到实际问题时,他还是颇近人情,并不像“唯我独革”的小将们那样的专横跋扈。
李队长对陶天赐说:“你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但你是在解放后长大,在红旗下受过高等教育。你要好好学习,脱胎换骨……你要将你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思想状况交代清楚,争取党和人民的谅解。”罗队长又说:“下次你写的交代材料中,要着重交代海外特别是港台关系这方面的情况。”
回到危房小仓库来,陶天赐反复思忖着这位工人老大哥说的话。他觉得,开头的那些长篇大论,是例行公事的空话、套话,最后那么几句,才是他谈话的中心重点。着重交代“港台关系这方面的情况。”这有什么好交代的?陶天赐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陶菊,嫁给国民党的一个团长。那时他仅几岁。解放前,他叫姐夫的这个团长已去了台湾,那时他仅十来岁。他这姐夫去台后,全无书信来往,情况各不知道。这些情况,“反右”时已经交代,经组织部门调查也已落实清楚。至于在香港这方面,他并没有什么亲朋关系,有什么好交代的?
为什么他提起这些问题来呢?自当黑帮以来,经过七斗八斗,都未曾把这个问题作为重点问题来追查。如今,罗队长却着重把这问题提出,无非是有人好建奇功想不择手段的栽脏、诬蔑?
三天以后,陶天赐又来到办公室受审。这次,罗队长的态度变得十分强硬。他说陶天赐思想顽固,不愿改变原有立场,不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不肯交代出港台的社会关系,结果终有一天会带着花岗岩的头脑去见上帝。说话时,他那浓而粗的胡子,几乎都竖了起来。两只眼珠像青蛙那样鼓了出来。
罗队长说:“你那逃台的姐夫,虽然你做了一些交代,但都是轻描淡写,很不彻底。至于在香港那边的关系,你却隐瞒下来。难道你还企图翻天?”
陶天赐心里想:名曰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可是和旧社会刑讯逼供的刑警队有何不同?他不慌不忙地说:“在香港那边,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我并没有什么亲友在那边。”
“你敢保证?”
“我敢!”
“我说出来马上就把你投进监牢!”在办公室里,这位罗队长在踱着方步,两只手像是被反捆着放在背后。他又说:“解放前,不是在香港那边有人常常给你们寄信吗?怎么你说没有亲朋在那里呢?”
听到这里,陶天赐马上想起了父亲生前曾对他说过的“传单事件”。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怎么把这件事跟他挂上勾来呢?想到这里,陶天赐说:“我曾听我父亲说过,民国十六年,跟我父亲当随从的那个人(名字记不起来了)在他床铺的席子下面放着几张共产党的传单,被国民党发现了,要将他抓去杀头,我父亲出面担保。让他逃往广州,后逃往香港……后来,大概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此人曾经给父亲寄信。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解放后全无音讯往来了。不过这是我父亲跟他的交情,这是前辈的事。这件事发生时我还未出生,怎么交代?”
“你就这样交代,怎么说没有什么好交代的?这就是你跟他的关系,回去详细地写好交来!”
工宣队的话就是命令,谁人敢违抗?回到宿舍,陶天赐又举笔写交代。
写了不到一百字,他写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写交代他的笔总是不听使唤。他停下笔来,在杂乱的思绪中,想到一个著名作家在一本书中所写的一段话“……翻开历史书看看,凡是有才干、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几乎不是被杀就是被辱。五千年来,……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的历史。”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达尔文在进化论中所说的优胜劣败被否定了?被推翻了?”陶天赐越想越不通。他丢下笔来,说:“我不写了,我宁愿坐牢去!”
 
   第二十六章(1) '本章字数:1816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3 12:06:26。0'
 
 一封加急电报,由革委会副主任石棱交给陶天赐,天赐看完电报后,石棱说:“革委会同意你请假三天回家。今天是12号,15号你一定要准时返校。”
革委会如此开恩,是陶天赐的老母亲在家病逝了。
收到电报后,是否让天赐奔丧回家,革委会和工宣队讨论多次,意见一直没有统一。有人说,陶天赐是黑帮,怎能批假让他回家。有人说,他回家,必须派有民兵押送。有的说,母亲死了,不让儿子奔丧回家,恐怕社会会有议论……革委会主任范校长和工宣队罗队长都拿不定主意,结果只得向县革委会请示。按照县的意见,准予请假三天。石棱就来向天赐转达这一批示。
听了噩耗,陶天赐泪流如泉涌。前几天刚接到家书,荣华仅说因劳累过度,肚子里的小生命提前出世而夭折了。并没说老母的身体情况,现在突然说是老母病逝,这怎么不使当儿子的悲痛流泪呢?
陶天赐安顿好小凯的生活以后,他只身匆匆地上路了。山区交通不便,经过辗转奔波,在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赐才回到家来。这时丧事已办完毕,老母已经埋葬,他自愧不孝,只得坐下来痛声悲哭。
这个母亲不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她娘家姓李。在陶儒淇的家谱中,李氏就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没人知道。她是儒淇第二个老婆,家乡的人们都称她为二太,家中的人叫她为二娘。二娘终生不生孩子,但儒淇家的儿女都是由她哺育长大,拉扯成人。儒淇的三夫人川娘,生梅、兰两个女儿后就死了,梅、兰姐妹俩,全由她哺养。四夫人符氏生女儿竹、菊之后,也就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女儿,也是由她照管。周荇翠被儒浒父子杀害以后,天赐、天予两兄弟,还有一个姐姐,也全由她一手拉扯长大。正因为这样,孩子们个个对她都很孝顺,都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娘亲。
十一岁那年天赐的娘亲遇难后,二娘一直尽心的照管着他,送他上学读书,留着好的饭菜,让他放学回来能有好的胃口。天冷了,亲手给他缝制寒衣。天赐跟荣华结婚以后,生了丽丽,她又照顾孙女。那年荣华生男孩小凯,她高兴得不得了。悄悄地到没有神牌的神位跟前三跪九叩,感谢列祖列宗送来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孙。那年她摔断了脚,躺在病床上,常常责备自己不该摔坏了脚,成了残废,不然的话,她还能给孙子喂饭,洗尿布……
天赐抱着孩子到床前看望她,她伸手抚摸小孙子的脑袋说:要是婆婆腿还好,还能抱小宝宝去玩呢……
人已残废,还在责怪自己为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照顾不够。这样的慈母心肠,怎么不使当子孙的感激涕零。
天赐来到庭院里,踱步到那棵已被砍折了的玉兰树跟前,心情沉重地蹲下去,深情地用手去摸摸那玉兰树的树桩。前年,玉兰树被砍后,二娘经常给这树桩浇水,希望它能从树根或下截树干边长出幼芽来。后来,嫩芽真的冒出来了。二娘看到了顶着露珠冒出的嫩芽,真高兴呀!可是,贪食的小鸡并不了解主人的心意,嫩芽一长出来,它们就当美餐吃掉了。为了防止鸡捣蛋,二娘用小竹子将它围了起来。长出的嫩芽渐渐地由芽变叶,由叶长枝,挺着身子向上拨长。二娘得病以后,玉兰树没人管了,没人浇水了。用小竹子围起的篱笆也坏了,长出的幼枝嫩叶被糟蹋了。现在天赐看到的,是一支死气沉沉的树桩。
这时,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问天赐道:“你从哪里来的,有证明吗?”
陶天赐接到电报知道老母病逝,归心似箭。回来时,一下忘记了写张证明。沿途全凭那张电报,人们都给予方便。想不到回到了自己的家,却有人问起证明来。
“我母亲死了,我接了电报就回家,我来不及写证明。”天赐说。
“没有证明,不知道你是何方人氏,也不知道你是来此做什么的,那你就跟我到公社去一趟。”那小子不容分说就要拉天赐到公社去。
天赐理直气壮地说:“我母亲死了,这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这是最有力的证明。做为儿子奔丧返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事实的证明,难道不是比白纸黑字的证明更有权威吗?”
那小子再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过,仍然是要拉天赐去公社。这时,北村仔妈走了进来。见那小子半边脸长着青色的胎记一把将天赐拉出门来,她问明了情况以后就对青年说:“你放下!他没有证明我证明。他母亲刚刚逝世,他是回来送葬母亲的,他带孝在身,你不能乱来!你回去,谁要是问什么,你就说是林春来的奶奶说的。”
北村仔妈家境寒微,在乡间用土方法替人接生。当年,周荇翠生天赐时,就是请她接生的。她家是贫农,她的孙子林春来当民兵连的连长,然而,她并不因此而忘了前情。仍是像往常那样常来儒淇家。二太太李氏逝世后,她怕荣华她们不懂得如何办理丧事,天天来帮忙张罗。这天她来陶家,见青年那样无理,马上挺身而出,帮陶天赐解了围。
 
   第二十六章(2) '本章字数:2163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4 10:35:31。0'
 
 青面小子走后,陶天赐流着眼泪,对北村仔妈说了不少发自肺腑的感谢话。老人深陷的眼眶里,闪着几点泪花说:“孩子,你别这么说,当年你爹你娘对我的恩情,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呢?”
夜深了,门外树枝上的疏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窗下草丛里的蟋蟀鸣个不停。躺在床上的陶天赐想着心事不能入睡。阶级路线这堵高墙、这条鸿沟,阻挡了千千万万个善良人的感情交流。不过,这墙、这沟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在他周围的人当中,傅丽虹、北村仔妈就是逾越了高墙、鸿沟的人。在这社会里,难道就只有这两个人敢于闯禁区、逾高墙、越鸿沟?古人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这样的高墙,终有一天会被推倒,这样的鸿沟,终有一天会被填平……疆,终究是封不住的。
“嘭!”有人急促地敲门。
陶天赐开了门,见站在门外的是今天那个青面小子。他说:“大队今夜开斗争大会,上头要求,全大队的五类分子及其子女一律参加陪斗。你现在马上跟我去。”
天赐好像要说什么,但看青面肩膀上扛着支乌黑的长枪,只得穿上衣服跟着他走了出来。
来到会场,在暗淡的灯光下,场地上堆堆簇簇,席地而坐着好多人,气氛十分肃穆。参加斗争会,扮“演员”,当观众,对天赐来说,并不陌生。不过,今夜这斗争会,他却感到不寻常。斗争会在深夜召开,灯光又这么昏昏冥冥的。来到这里,好像踏进了灵堂。再有,口号声比往常少得多,革命的群众好像预感到将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主席台上,空荡荡的,不像往常那样十八罗汉分坐两行。一盏罩着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在桌上忽明忽暗。
陶天赐被带到台前的一堆人群中蹲下。他见这些人个个低垂着头,像是刚刚遭了雷击,又像是将被推上手术台,打过了麻醉针的病患者。他本能地也将脑袋垂下。就在这时,口号声响了。一个高个子的男子被两个武装民兵拉上台去,这汉子光着上身,五花大绑,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背后,头发蓬松得像鸡窝。两个武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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