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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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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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化县长前此在与乱民作战中受了重伤,呻吟辗转半个多月,终于咽了气,朝议将我平级外放,负责怀化县的乱后重建。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奢糜平安的京都到外任去,何况还是刚闹过乱民的郴南怀化,但天子既然已经下旨,也就无可挽回。况且,我经历过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多少有点不萦于心了。 
  十一月底,我带着仆佣启程往怀化去上任。尉忌也跟在我身边,爰太守是特意派他来保护自己女儿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陪嫁丫头没什么区别。不过有这样一名武艺高强之士守护在身边,我心里要踏实多了。 
  没有携带妻子同行——这在制度上是不允许的。官员赴任不得携带家眷,并且若无特殊情况,在同一地方也不能连任超过六年,这是避免地方做大,威胁中央的既定国策。当然,从来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往往在任所站稳了脚跟,就偷偷把家眷接过来同住(比如前此我妻就长年留居其父的任所成寿郡),或者起码在当地纳几名侍妾,排遣离家在外的寂寞。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县长,当然不敢如太守一级官员般隔段时间就公然把家眷接来任所,也还没考虑过纳妾的问题。此去若无特殊变故,一任三年,是再没机会看到我妻的啦。临别依依,我既有些惆怅,却又隐约松了一大口气。 
  ※※※ 
  十二月中旬,冒雪进入怀化县城,只见满目疮痍,城墙上到处都是缺口,城内的房屋有一半都被分拆或焚烧过,街上行人寥寥,乞丐倒是不绝于路。当地县丞和县尉在衙署前躬身迎接,我请他们入内安坐,询问当地情况,他们都苦着脸回答:“本年收成本就很差,乱民来扰,更搞得库无余钱,仓无余粮。下官等已数度催请朝廷拨粮赈济,却都毫无回音。” 
  县丞还递上一方木椟来:“此是今年上计,下官拟好了草稿,请大人钧览。”我接过来简单一读,不禁诧异地问道:“我还当是上任县长的上计,岂料竟是我的。我今日才到怀化,难道也必须上计吗?”上计是指地方官员的年终总结,呈报丞相和御史大夫考核,我才刚上任,写什么上计呀。 
  县丞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首次外放,有所不知,这是朝廷通例。便您是元旦前一日到了县中,上计也是不可少的。”这还真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官面文章呀,可反正抄篇数百字的文章又不困难,我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传统顶牛,于是点点头,把木椟揣进袖中。 
  县丞和县尉退出去以后,我取出木椟,仔细阅读了一遍——虽然全是空话、套话,却基本上没有错失。我照样誊清,并且在结尾加上了:“雪可五寸,冻绥遍野;城高仅寻,疮痍满目;库徒四壁,赈救无着;仓空一粟,鼠雀难生。伏唯天恩浩荡,速发粮饷,以拯黎庶,平靖地方。” 
  前面那段骈四,一时福至心灵,写得顺畅无比,写完连读了三遍,感觉朝中大老一定会喜欢的,而只要他们喜欢我的文章,这赈济的钱粮就容易拨下来——我做过京官,对他们的心理还摸不准吗? 
  当晚饱餐一顿,安睡一宵,第二天早晨起来,先召县丞来询问:“可有案件亟待审理?”赴任路上曾经接到过岳父一封书信,向我传授了做地方官的要诀:“上有差遣必不辞,下有灾厄慎莫隐。理之于民,则恩威并用,攻之以贼,则剿抚两行。”我昨天请求赈济,这是施民以恩了,今天就要审理一下案子,临民以威。 
  县丞回答说:“牢狱中押着几名犯人,都是前此东面乱民攻来,他们在城中鼓噪响应的。这种案子好审,问个确实,并无坑陷,就可上报大辟。”我闻言喜上心头,还怕有什么复杂的案子自己搞不定呢,这种谋逆之案,既省心,又可施威于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升坐衙堂,一拍桌案,叫把那几个刁民押将上来。前此做京官,秩六百石、八百石,见个插貂尾、佩印授的就比我官大,一点也不威风,而现在怀化一县中,以我居长,这份掌握权力甚至掌握他人生死的满足感,可是轻易得不来的呦,必须好好享受一下。 
  时候不大,衙役押上来六名犯人,都穿着破旧的囚服,蓬头垢面。其中五个明显都是平头百姓,只有第六个人看挽髻的样式,却可能是炼气士。我仔细打量他,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胡须稀疏,命令衙役扳转他的头颅,果然脑后贴着禁制的咒符。 
  县丞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赶紧把卷宗递过来:“此人是本县炼气士,姓郕名朗。”哎呦,还是国姓呢,搞不好竟是太祖的苗裔,干嘛不安分守己,而要变乱造反呢? 
  我一拍桌案,喝斥道:“郕朗,你是世族国姓,如何也同他们一起造反?可有冤情,从实招来!”郕朗一昂头:“大人,小人确有冤情。小人领人哄抢府库是实,却并未造反!”我闻言大怒:“国家府库,可是可以哄抢的?既然哄抢府库,如何不是造反?!” 
  郕朗毫无惧色,向上一揖:“大人明察。去岁大旱,颗粒无收,一县百姓行将沦为饿殍,县长又不肯放粮赈济,小人一时义愤,哄抢府库,以救黎庶。此罪当流,而造反当剐,律法明白,岂容混淆?” 
  还是个熟读律例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可不好对付。我转眼望向县丞,县丞把眼一瞪,喝问道:“郕朗,你好利口!哄抢府库虽是流罪,然乱民逼近县城,你与其内外呼应,还不是造反吗?当不得剐刑吗?!” 
  “什么乱民?”郕朗冷笑道,“只是些饥寒的百姓,背井流亡,只为求赈。朝廷若能早日赈济,郴南何至纷乱?百姓何至遭屠?”我轻声问县丞:“他们哄抢府库,可抢到了吗?”县丞苦笑道:“库内本无余粮,也只抢得十几斛米而已。”我点点头,转向郕朗,柔声安慰说:“你若如此口径,本县也无法为你脱罪。看在共拜至圣、炼气修法的份上,你只供说受人蛊惑,一时不合哄抢府库,致干国法,今已懊悔无地。如此,便是个远流了。” 
  郕朗轻轻顿首:“多谢大人。”一指身边那几个平民:“请大人也宽判他们。”这事却不好办,我本意要因此案而立威的,结果审结下来,一个不杀,这一县之长的威势可何在?当下轻轻摇头:“且再理会。” 
  这个案子本来可以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郕朗还有后话。只见他从怀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向上一呈:“还请大人恩泽黎庶,将此文上奏天子。”我让衙役把那张纸接过来,还没看就先问他:“这是什么?” 
  郕朗高声说道:“国岸暴虐,屠戮无辜百姓,郴南已成*人间地狱,请大人上奏天子,拿下国岸,治其擅杀之罪!” 
  我和县丞都吓了一大跳。勇毅将军国岸奉旨前来郴南平乱,屡战屡胜,杀贼数万,圣眷正隆,怎么好弹劾他?虽说他杀人是多了一点,这数万人里面肯定有许多无辜百姓,但就凭郕朗一个无官白衣,或者凭我一个秩八百石的县长,怎么敢捋他的虎须?况且我现在不是绣衣直指的身份,越级弹劾大臣,本就是个流罪。我看也不看,把那张纸揉作一团,恶狠狠地说道:“你疯了!” 
  郕朗冷笑道:“这篇文章,小人已托人传抄数份,大人不肯代为传递,也就罢了,此文迟早上呈天子御览。只恨拖延一日,国岸那害民蟊贼又不知要杀害多少无辜百姓!”这家伙还真是天真,除非朝中大老正有做掉国岸的心,否则就算你的文章传遍天下,也传不到天子面前。你以为天子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吗?我正这样想着,县丞在旁边喝道:“这贼,分明毫无悔改之心!请大人用大刑吧!” 
  我抽出一枚竹签来,正要下令,突然想起自己在太山国相衙署的遭遇,不禁有些同病相怜,又把手慢慢缩了回来。县丞疑惑地望着我,我摆一摆手:“先将一干人犯押下去,好生看管。” 
  等郕朗他们离开正堂,我才转头对县丞说:“本看他是个读圣人书,习圣人法的,想网开一面,孰料此人如此顽劣……”县丞陪笑道:“大人仁义已尽,他自不知悔改,还是判剐吧。”我斟酌一下:“那几个平民判剐,姑念郕朗是国姓世族,判个斩决,你意如何?”县丞恭维说:“大人明断!” 
  我才准备退回后堂,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关照县丞说:“你好生侦查,看他将这篇文章传抄于谁了,务须一一缴来烧毁,不可使其流传于外。”县丞急忙作揖:“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回到后堂,取饼纸笔来准备写判状,突然发现手里还捏着郕朗递上来的那张纸。反正四下无人,我就把纸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这个郕朗的文章很一般,然而虽逊文采,却纯是真情实感,从去岁郴南遭灾开始写起,一直到饥民的暴乱,到国岸的屠杀——尤其最后这一部分,几乎字字血泪,看了令人扼腕,对国岸所为恨入骨髓。 
  我才踏入宦途不久,真性情还没磨灭殆尽,因此多少会受郕朗文章的感动,然而这样欠缺文采,骈四骊六不够工整的文章,就算以血写就,朝中大老也是不耐烦看的。我不禁摇头苦笑,把纸展平,随手夹在案头一卷公文里面。 
  再提起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个“剐”字,一个“斩”字,却再也写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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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二十五章 婵娟
     更新时间:2008…6…12 12:29:49 本章字数:4436

                古诗云:故老曾传说,月中有婵娟,皎皎如明镜,何不使团圞。 
  ※※※ 
  第二天一早,我召县丞前来,吩咐他说:“近日头昏脑涨,写不得文章,那六个乱民的判状,你来草拟吧。”县丞鞠躬答应。我又对他说:“府库中究竟是否还有存余,你且领我去看。” 
  不看不知道,看了我这才吓一大跳。官库里只剩下了十来串铜钱,官仓也只扫得出两三斛糙米,堂堂怀化县,还没一个中等乡绅富裕!朝廷的赈济若是再下不来,饥民还可能哄抢府库,万一抢不到什么东西而恼羞成怒,我的性命也难保呀! 
  况且,这才年底,到明年秋收和我领俸之期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算不在乎百姓的生死存亡,可若连我堂堂县长也饿死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哪。我正打算叫尉忌前来,快马往成寿岳家去告贷些钱粮,县丞却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大人休慌,你我的禄米是不能少的。” 
  他领我回到县衙,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除了官库,从来县衙内还有私库,为应不时之需。前任县长死得匆促,连他的禄米也未带走,尽可供一县上下吃到秋收。”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问他:“可合朝廷制度?”县丞回答:“虽不合制度,却是通例。”我不禁赞叹道:“前人智慧,后人领受。” 
  果然后院里有不小的一间屋子,门口上着铁锁——我才搬进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四处检视,竟不知道有此所在。县丞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来,检出一柄来打开了锁,然后把钥匙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上。此人如此精明,我不禁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门推开,只见正面是一排架子,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铜钱,略微用眼睛一扫,足有一百多串,果然足够我支领到明年秋收。再看墙角,整齐码放着百余个米袋,一直堆近房梁——县丞禀告说:“每袋足一大斛,此处共有一百四十二大斛。” 
  我秩八百石,月俸是七十斛,年俸是八百四十斛,约合六百多大斛,这些米吃是足够吃了,却不足三个月的用度。我才皱了一下眉头,县丞谄笑着说道:“大人请再往里面看。” 
  绕到钱架子后面,我这才吓了一大跳,只见后面靠墙是八口巨大的木箱。打开一口箱子,竟然全是上好的裘皮,再打开一口箱子,里面摆满了绸缎……县丞直接禀报我这八口箱子的价值:“约合制钱五十三万六千。” 
  天哪,五百多串钱!大将军的年俸也不过如此!对呀,这才有个县城的架势……只可惜这些财物没收藏在官库中,却收藏在县衙后院的所谓“私库”里。我这才相信所谓“官是蠹民蟊贼”的话,果然并不偏激…… 
  大概县丞看我的脸色不对,大着胆子小心问道:“大人为何……似乎并不甚喜。”我咳嗽一声,板着脸回答他:“私库所收,究竟以何为本,以何为矩?”县丞不明白我的意思,“啊”了一声。我一指那八口箱子,呵斥道:“这般东西,饥不能食,渴不得饮。目下郴南大饥,便靠墙角那百余袋米,怎够衙署上下吃到明年秋后?!” 
  县丞喏喏连声:“都是前任县长短视,富人不识饥年。下官正待禀报大人,将此财物运去西方丰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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