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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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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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遇无事可作时,几个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袜子,白毛巾,为军士用的服装,和价值两元一枚的玩具镀金表,别的就没有什么可引起我们注意的了。逢三八赶场,在三八两天方有杂货百物买卖。因此,我们最多勾留的地方,还是那个河边。河边有一个码头,长年湾泊五十号左右小木船。上面一点是个税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写有红黑扁字桐油油过的幡旗。有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欢喜玩耍的人打发过河去,把马夫打发过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发过河去,又装载了不少从永顺来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里来作小买卖的人从对河撑回。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我们有时为了看一个山洞,寻一种药草,甚至于赌一口气,也常常走十里八里,到隔河大岭上跑个半天。对河那个大岭无所不有,也因为那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美丽了。    
    我们虽各在收入最少卑微的位置上作事,却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时即或胡闹,把所有点点钱完全花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面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们不大关心钱的用处,为的是我们正在生活,有许多生活,本来只需我们用身心去接近,去经验,却不必用一笔钱或一本书来作居间介绍。    
    但大家就是那么各人守住在自己一份生活上,甘心尽日月把各人拖到坟墓里去吗?可并不这样。我们各人都知道行将有一个机会要来的,机会来时我们会改造自己变更自己的,会尽我们的一分气力去好好作一个人的。应死的倒下,腐了烂了,让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忧乐活下去。    
    十个月后,我们部队有被川军司令汤子模请过川东填防的消息,有特别代表来协商。条件是过境大帮烟土税平分,别的百货捐归接防部队。我们长官若答应时,便行将派四团人过川东。这消息从几次代表的行动上,决定了一切技术上问题,过不久,便因军队开始调动,把这消息完全证实了。


第一部分 从文自传第18节 一个大王(1)

    那时节参谋处有个满姓同乡问我:“军队开过四川去,要一个文件收发员,你去不去?”他且告给我若愿意去,能得九块钱一月。答应去时,他可同参谋长商量作为调用,将来要回湘时就回来,全不费事。    
    听说可以过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兴。我心想:上次若跟他们部队去了,现在早腐了烂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条命好象是捡来的,这次应为子弹打死也不碍事。当时带军队过川东的司令姓张,也就正是我二年前在桃源时想跟他当兵不成那个指挥官。贺龙作了我们部队的警卫团长,另外还有一顾营长,曾营长,杨营长。有些人同去的,也许都以为入川可以捞几个横财,讨一个媳妇。我所想的还不是钱不是女人。我那时自然是很穷的,六块钱的薪水,扣去伙食两块,每个月我手中就只四块钱,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是不会用它。得了钱,除了充大爷邀请朋友上街去吃面,实在就无别的用处。至于女人呢,仿《疑雨集》写艳体诗情形已成过去了,我再不觉得女人有什么意思。我那时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认识我的长处,我总以为我有分长处,待培养,待开发,待成熟。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峡。我有两个朋友为了从书上知道了巫峡的名字后,便徒步从宜昌沿江上重庆走过一次。我听他们说起巫峡的大处,高处和险处,有趣味处,实在神往倾心。乡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个生命押到极危险的注上去,玩一个尽兴!我们当时的防地同川军长官汤子模、石青阳事先约好了的,是酉阳,龙潭,彭水,龚滩,统由筸军接防,前卫则到涪州为止。我以为既然到了那边,再过巫峡当然很方便了。    
    我既答应了那同乡,不管多少钱,不拘什么位置,都愿意去。于是三天以后,就随了一行人马上路了。我的职务便是机要文件收发员。临动身时每人照例可向军需处支领薪水一月。得到九块钱后,我什么也不作,只买了一双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买了半斤冰糖,把余钱放在板带里。那时天气既很热,晚上还用不着棉被,为求洒脱起见,因此把自己仅有的两条旧棉絮也送给了人,背了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产业计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件,手巾一条,夹裤一条,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一双,青毛细呢的响皮底鞋子一双,白大布单衣裤一套。另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包袱外边则插了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挂了一个钻有小小圆孔用细铁丝链子扣好的搪磁碗儿。这就是我的全部产业。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这次旅行和任何一次旅行一样,我当然得随同伙伴走路。我们先从湖南边境的茶峒到贵州边境的松桃,又到四川边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内,我们走过三个省份的接壤处,到第七天在龙潭驻了防。    
    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鲜经验不少,过了些用竹木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在静静溪水中游动,两岸全是夹竹林高山,给人无比幽静的感觉。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边城》即由此写成。晚上落店时,因为人太多了一点,前站总无法分配众人的住处,各人便各自找寻住处,我却三次占据一条窄窄长凳睡觉。在长凳上睡觉,是差不多每个兵士都得养成习惯的一件事情,谁也不会半夜掉下地来。我们不止在凳上睡,还在方桌上睡。第三天住在一个乡下绅士家里,便与一个同事两人共据了一张漆得极光的方桌,太极图一般蜷曲着,极安适的睡了一夜。有两次连一张板凳也找寻不着时,我同四个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半夜里还可看流星在蓝空中飞!一切生活当时看来都并不使人难堪,这类情形直到如今还不会使我难堪。我最烦厌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样一张床上,这份平凡处真不容易忍受。到现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床上睡觉了,但做梦却常常睡到各种新奇地方去,或回复到许多年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去。    
    通过黔湘边境时,我们上了一个高坡,名棉花岭,据人说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那个山坡折磨了我们一整天。可是慢慢爬上这样一个高坡,在岭头废堡垒边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云雾,那壮丽自然的画图,真是一个动人的奇观。这山峰形势同堡垒形势,十余年来还使我神往。在四川边境上时,我记得还必需经过一个大场,旺盛季节据说每次场集有五千牛马交易。又经过一个古寺院,有十来株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树。寺中南边一个白骨塔,穹形的塔顶,全用刻满佛像的石头砌成,径约四丈。锅井似的圆坑里,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绞银镯子,也无谁人取它动它。听寺僧说,是上年闹神兵,一个城子的人都死尽了,半年后把骨头收来,隔三年再焚化。    
    我们的军队到川东时,虽仍向前方开去,司令部却不能不在川东边上龙潭暂且住下。    
    我们在市中心一个庙里扎了营,办事处仍然是戏楼。比较好些便是新到的地方墙壁上十分整洁,没有多少膏药。市面虽并不怎么大,可是商店却十分整齐,一望而知是富庶区。商会为欢迎客军,早为我们预备一切,各人有个木板床,上面安置一条席子。大石平整的院子中,且预先搭好了个大凉棚,既遮阳又通风,因此住在楼上也不很热。市面粗粗看来,一切都还象个样子。因为是正当川盐入湘的孔道,且是川东桐油集中出口地方。又有一条小河,从洞庭湖来的船只还可由湘西北河上行直达市镇,出口的桐油与入口的花纱杂物交易都很可观。因此地方有邮局,有布置得干净舒适的客商安宿处,还有“私门头”,供过往客商及当地小公务员寻欢取乐。    
    地方还有大油坊和染坊,有酿酒糟坊,有官药店,有当铺,还有一个远近百里著名的龙洞,深处透光处约半里,高约十丈,长年从洞中流出一股寒流,冷如冰水。时正六月,水的寒冷竟使任何兵士也不敢洗手洗脚,手足一入水,骨节就疼痛麻木,失去知觉。那水灌溉了千顷平田,本地禾苗便从无旱灾。本部上自司令下至马夫,到这洞中次数最多的,恐怕便是我。我差不多每天必来一回,在洞中大石板上一坐半天,听水吹风够了时,方用一个大葫芦贮满了生水回去,款待那些同事朋友。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那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    
    我的公事职务并不多,只是在外来的文件递到时,照例在簿籍上照款式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收到某处来文,所说某事。发去的也同样记上一笔。文件中既分平常次要急要三种,我便应当保管七本册子,一本作为来往总账,六本作分别记录。这些册子到晚上九点钟,必送到参谋长房里去,好转呈司令官检查,画一个阅字再退回来。我的职务虽比司书稍高,薪饷却并不比一个弁目为高。可是我也有了些好处,一到了这里,不必再出伙食,虽名为自办伙食,所有费用统归副官处报账。我每月可净得九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得了钱时不知如何花费,就邀朋友上街到面馆吃面,每次得花两块钱。那时可以算为我的好朋友的,是那司令官几个差弁,几个副官,和一个青年传令兵。    
    我们的住处各用木板隔开,我的职务在当时虽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却似乎不能尽人知道,因此住处便在戏楼最后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个差弁,再过去是参谋长同秘书长,再过去是司令官,再过去是军法官。对面楼上分军法处、军需处、军械处三部分,楼下有副官处和庶务处。戏台上住卫队一连。正殿则用竹席布幕隔成四五单位,正中部分是个大客厅。接见当地绅士和团总时,就在这大客厅中,同时又常常用来审案。其他是司令官和高级幕僚分别议事或接待外来代表用的。各地方皆贴上白纸的条子,用浓墨写明所属某部,用虞世南体端端正正写明,那纸条便出自我的手笔。差弁房中墙上挂满了多种连发小枪,我房间中却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钟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节我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钟王两人,活着却有曾农髯和李梅庵。我以为只要赶过了他们,一定就可独霸一世了。    
    我出去玩时,若只一人,我只常到龙洞与河边,两人以上就常常过对河去。因为那时节防地虽由川军让出,川军却有一个旅司令部与小部分军队驻在河对面一个庙里。上级虽相互要好。兵士不免常有争持打点小架,我一人过去时怕吃人的亏,有了两人,则不拘何处走去,不必担心了。    
    到这地方每月虽可以得九块钱,不是吃面花光,就是被别的朋友用了,我却从不想到缝点衣服。身上只一件衣。一次因为天气很好,把自己身上那件汗衣洗洗,一会儿天却落了雨,衣既不干,另一件军服又为一个朋友穿去了,差弁全已下楼吃饭,我照规矩又不能赤膊从司令官房边走过,就老老实实饿了一顿。    
    我不是说过我同那些差弁全认识吗?其中共十二个人,大半比我年龄还小些,彼此都十分要好。我认为最有趣的是那个二十八岁的弁目。这是一个土匪,一个大王,一个真真实实的男子。这人自己用两只手毙过两百个左右的敌人,却曾经有过十七位押塞夫人。这大王身个儿小小的,脸庞黑黑的,除了一双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么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气。年前在辰州河边时,大冬天有人说:“谁现在敢下水,谁不要命!”他什么话也不说,脱光了身子,即刻扑通一声下水给人看看。且随即在宽约一里的河面游了将近一点钟,上岸来时,走到那人身边去,“一个男子的命就为这点水要去吗?”或者有人述说谁赌扑克被谁欺骗把荷包掏光了,他当时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走到那边去,替被欺骗的把钱要回来,将钱一下掼到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又走开了。这大王被司令官救过他一次,于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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