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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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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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作。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在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须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作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的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任什么事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份稀奇精力,筸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的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作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作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份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愿意知道的种种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谊的,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先,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作模范军人。一个陆彛揽偷某绨菡摺R桓鎏锝埽褪俏倚∈焙蛟诩际醢嗟耐В谝淮蔚霉勖畹拿朗跹Q幕炒笾镜慕派U馊鋈说蹦昙颓嗲嗟氖苯冢阋煌讲酱忧〉焦颇希滞讲焦愣窒蛭鞔右瞬讲街钡殖啥肌;褂幸桓龌亟掏街W硬危有”愫臀以谛⊙Ю锿В以诓文贝Π焓率苯冢阃谝桓龇孔永镒∠隆F匠H怂档亩嗍怯子写笾荆侗蚀尤郑颐堑笔比炊嗍谴尤侄薹ㄍ侗实娜恕N颐亲芤晕饽壳耙环萆畈皇俏颐堑纳睢D壳疤椒玻桨病N颐且暗阆杖プ饕患隆2还芩鞯氖且患绾涡∈拢蔽颐俏疵靼滓郧埃艿萌梦颐侨ヌ粞 2还艿酵防慈绾尾恍遥颐亲懿宦裨拐饷恕R虼说胶罄葱章降木鸵蚯鏊捅性诘钡卮蠛永铩P章淖髁诵【伲阄鹘鞲鞔Υ蛘蹋袷嗽谔以聪乇唤菘耸阶远角勾蛩懒恕P罩5幕破宜钠诒弦担诙髡揭院螅蚕Я恕P仗锏拇泳傺1弦底髁肆ぃ衷诨故橇ぁN揖统闪巳缃竦奈摇!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税收局卡,给养就充足了些。那时候军阀间暂时休战,“联省自治”的口号喊得极响,“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京、沪及各省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图自强,想为地方作点事情,因此参考山西省的材料,亲手草了一个湘西各县自治的计划,召集了几度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三县划成一百余乡区,试行湘西乡自治。草案经过各县区代表商定后,一切照决议案着手办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中级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另外还组织了六个工厂。本地又原有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学兵教练营。再加上六千左右的军农队。学校教师与工厂技师,全部由长沙聘来,因此地方就骤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气象。此外为促进乡治的实现与实施,还筹备了个定期刊物,置办了一部大印报机,设立了一个报馆。这报馆首先印行的便是《乡治条例》与各种规程。文件大部分由那统领官亲手草成,乡代表审定通过,由我在石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既得用铅字印行,一个最合理想的校对,便应当是我了。我于是暂时调到新报馆作了校对。部中有文件抄写时,便又转回部中。从市街走,两地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稍近,我为了方便时常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


第一部分 从文自传第21节 一个转机

    调进报馆后,我同一个印刷工头住在一间房子里。房中只有一个窗口,门小小的。隔壁是两架手摇平板印刷机,终日叽叽格格大声响着。    
    这印刷工人倒是个有趣味的人物。脸庞眼睛全是圆的,身个儿长长的,具有一点青年挺拔的气度。虽只是个工人,却因为在长沙地方得风气之先,由于“五四”运动的影响,成了个进步工人。他买了好些新书新杂志,削了几块白木板子,用钉子钉到墙上去,就把这些古怪东西放在上面。我从司令部搬来的字帖同诗集,却把它们放到方桌上。我们同在一个房里睡觉,同在一盏灯下做事,他看他新书时我就看我的旧书。他把印刷纸稿拿去同几个别的工人排好印出样张时,我就好好的来校对。到后自然而然我们就熟习了。我们一熟习,我那好向人发问的乡巴老脾气,有机会时,必不放过那点机会。我问那本封面上有一个打赤膊人像的书是什么,他告了我是《改造》以后,我又问他那《超人》是什么东西。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脸庞同眼睛皆圆圆的,简直同一匹猫儿一样;“唉,伢俐,怎么个末朽?一个天下闻名的女诗人……也不知道么?”“我只知道唐朝女诗人鱼玄机是个道士。”“新的呢?”“我知道随园女弟子。”“再新一点?”我把头摇摇,不说话了。我看他那神气,我觉得有点害羞,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我可就知道了,因为我顺从他的指点,看了这本书中一篇小说。看完后我说:“这个我知道了。你那报纸是什么报纸?是老《申报》吗?”于是他一句话不说,又把刚清理好的一卷《创造周报》推到我面前来,意思好象只要我一看就会明白似的,若不看,他纵说也说不明白。看了一会,我记着了几个人的名字。又知道白话文与文言文不同的地方,其一落脚用“也”字同“焉”字,其一落脚却用“呀”字同“啊”字;其一写一件事情越说得少越好,其一写一件事情越说得多越好。我自己明白了这点区别以后,又去问那印刷工人,他告我的大体也差不多。当时他似乎对于我有点觉得好笑。在他眼中,我真如长沙话所谓有点“朽”。    
    不过他似乎也很寂寞,需要有人谈天,并且向这个人表现表现思想。就告我白话文最要紧处是“有思想”,若无思想,不成文章。当时我不明白什么是思想,觉得十分忸怩。若猜得着十年后我写了些文章,被一些连看我文章上所说的话语意思也不懂的批评家,胡乱来批评我文章“没有思想”时,我即不懂“思想”是什么意思,当时似乎也就不必怎样惭愧了。    
    这印刷工人我很感谢他,因为若没有他的一些新书,我虽时时刻刻为人生现象自然现象所神往倾心,却不知道为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我从他那儿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作反复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他们那么热心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处,发现合理处,我初初注意到时,真发生不少反感!可是,为时不久,我便被这些大小书本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欢喜看《新潮》、《改造》了。    
    我记下了许多新人物的名字,好象这些人同我都非常熟习。我崇拜他们,觉得比任何人还值得崇拜。我总觉得稀奇,他们为什么知道事情那么多,一动起手来就写了那么多,并且写的那么好。    
    为了读过些新书,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    
    我常常看到报纸上普通新闻栏说的卖报童子读书、补锅匠捐款兴学等记载,便想,自己读书既毫无机会,捐款兴学倒必须做到。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饷就全部买了邮票,封进一个信封里,另外又写了一张信笺,说明自己捐款兴学的意思。末尾署名“隐名兵士”,悄悄把信寄到上海《民国日报·觉悟》编辑处去,请求转交“工读团”。作过这件事情后,心中有说不出的秘密愉快。    
    那时皮工厂,帽工厂,被服厂,修械厂组织就绪已多日,各部分皆有了大规模的标准出品。师范讲习所第一班已将近毕业,中学校,女学校,模范学校,全已在极有条理情形中上课。我一面在校对职务上作我的事情,一面向那印刷工人问些下面的情形,一面就常常到各处去欣赏那些我从不见到过的东西。修械处的长大车床与各种大小轮轴,被一条在空中的皮带拖着飞跃活动,从我眼中看来实在是一种壮观。其他各个工厂亦无不触目惊人。还有学校,那些从各处派来的青年学生,在一般年轻教师指导下,在无事无物不新的情形中,那份活动实在使我十分羡慕。我无事情可作时,总常常去看他们上课,看他们打球。学生中有些原来和我在小学时节一堆玩过闹过的,把我请到他们宿舍去,看看他们那样过日子,我便有点难受。我能聊以自解的只一件事,就是我正在为国家服务,却已把服务所得,作了一次捐资兴学的伟大事业。    
    本军既多了一些税收,乡长会议复决定了发行钞票的议案,金融集中到本市,因此本地顿呈现空前的繁荣。为了乡自治的决议案,各县皆摊款筹办各种学校,同时造就师资,又决定了派送学生出省或本省学习的办法。凡学棉业、蚕桑、机械、师范,以及其他适于建设的学生,在相当考试下,皆可由公家补助外出就学。若愿入本省军官学校,人既在本部任职,只要有意思前去,即可临时改委一少尉衔送去。我想想,我也得学一样切实的技能,好来为本军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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