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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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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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锁窗外,是一地的艳阳,映着碧洗一般的天色。

整座大明殿内,唯独后殿的朱门,犹自虚掩着。

几个小宫人在门前屏息守着。其中一个,远远瞧见云萝宫人抱了一个包裹,自廊下摇摇地走来,几个人忙屈膝见礼。

待走至近前,云萝宫人始轻声问道:“可醒了?”

宫人们只轻轻摇头,不敢多言语。云萝会意,小心推开一扇门扉,蹑足走入殿中,再,回身掩了朱门。

此处,因着是燕王的寝殿,又是前朝遗下的旧宫,一物一什,自是其他宫室无法相比。她掀开低垂的帷幔,缓步来至里间,果见,锦被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兀自蜷缩着,显是好梦正酣。

发丝,一缕一缕纠缠在枕上,小脸上,竟比她昨夜来时还红润了许多。

方才她进入内室时,经过燕王的书案,却见地上,洒了一地的狼藉。墨汁四溅,还有一方砚台,也裂成几瓣,东一块,西一角,毛笔也跟着七横八落,滚得到处都是。估计是看她一直睡着,那些宫人尚不敢入殿收拾。

自从她被分拨至燕王府,直至她成了他的心腹,也算有过几分阅历,却是从未见过这副阵仗。别说是她,就连整座燕王府,抑或日后,还将是整个大明朝,连着燕王自己,都未必能一早预料到今日。

她心内叹一口气,再看看条案之上的时漏,环顾下左右,终,挑了个不显眼的去处,小心在一张圈椅上侧身坐了。解了手中的包裹,取出预备好给她换洗的干净罗裳,细细抚平。

面前这一张睡榻,整张,俱是由上好的紫檀木制成。长,足有八尺,宽少说也有五尺,更比一个寻常男子的身量,还要高出半个人去。四面床柱之上,精雕了各色龙形,据宫内人讲,总共有一百一十九条。

一截纤细的手臂自锦被之下滑出,手腕处,是一道一道狰狞无比的疤痕。云萝看了片刻,终是不忍再看,遂,移了视线。

这些伤疤,她日日瞧着,犹是不忍细辨,但不知燕王自个瞧了,会作何感想?

当日那一场变故,她也只能在事后仅凭臆测猜到几分。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徐王妃有此劫数,也不为过。

她站起身,走过去,刚想为她掖好被褥,才俯下身,却望入一张初启的明眸中。看见是她,似有几分不置信,从枕上支起身子。人才起,那自下颔处迤逦而下的印记,即尽数落入人眼中。

连,唇瓣都破了,非但肿了不少,原本好好的粉色中间,竟多了好几处乌青。看着,倒像是她自个幼时在乡间偷吃桑葚之后留下的印渍。

等确定是她,榻上之人抱紧自个身前的锦被,满面红云,火烧一般。

她低下头,柔声招呼道:“姑娘醒了?”

“王爷吩咐,让姑娘就在此处洗漱梳妆即可。奴婢已经让他们备下了。”

一面说,一面取来罗衣,也不喊其他宫人进殿,只自己在近前忙前忙后地服侍着。

不经意间一抬眼,看见眼前人紫涨着一张小脸,她自个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便也垂着眼睫,只当对那些印记视而不见。

好容易满身狼狈地沐浴梳妆完毕,整个人,却宛如散了架一般,连往前迈一小步,都步履艰难。

云萝起先并不知,等见到她咬着唇瓣,扶着她的手臂方能移步的模样,心内,才猛然醒悟。遂,低头轻道:“姑娘不如就在此处随意用些饭食吧?”

她即刻又红了脸,摇头不肯。云萝宫人才要再劝,忽见殿门处,刘成公公笑盈盈探出一个圆脑袋。

云萝忙微笑着上前接应,问道:“公公有事么?”

刘成躬身而入,看一眼面前的人儿,将衣袖内的一件物什取出奉上,口中赔笑道:“老奴,有一样好东西要交给秦主子。”一面说,一面掩不住的喜色,倒像是他先得了许多好处一样。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那支竹笛递到她跟前,衣裾之内的丝履,情不自禁再往前移了半步,从云萝手中轻轻接过。指尖,摩挲着笛身,热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一颗一颗,晶莹似太液池的柔波。

原来他竟记得。

这一次,并不仅仅是一支竹笛而已,末端处,更系了一块方形的玉饰,其下,是青色丝线编结的穗子。如膏的白玉,透雕了一只展翅的猛禽,玉色,略有些陈旧,并不是新制,更不似寻常的货色与形制。

察觉到她的犹疑,刘成在旁低低接道:“秦主子,恕老奴见识浅薄,这种鸟,老奴也不识。”

言罢,躬身,再深施一礼,竟去了。

她早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只手握着这方玉饰,一张小脸,因着惊惧,惨白得毫无颜色。心内,一阵一阵没顶之痛,竟是回流至心间的热泪所灌。

她自幼得那人亲授,这只猛禽,她心内识得,却不能言明。

此鸟,蒙古语称升豁儿,俗名海东青,诸种禽类中,以此鹰最为雄猛。如鹧鸪一般大,尾巴似燕子,脚爪,却类鹦鹉,自是飞行神速。旧元,曾载有律令:凡流放辽东边远地界的犯人,若“获海东青即赎罪,结释而归。”

自靖难始,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夺位,他一直都向世人以高皇后马氏所出的嫡子自称。若,有人敢指证他不是,以他的心性和手段,绝不会让那人再活于这世上。可按着当日应海给她的官修史记,他的生母,实为蒙古贵族之女碽氏不假。

而今,他竟真的将他的随身之物,给了她。

羊脂一般细润的美玉,看不见一丝瑕疵,不过如女儿的手掌心一般大小,一看,便知是陈年的旧物。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已经一步一步将他予她的这份情,推至绝地。

远处,大明殿的前殿,正殿之上,七宝更漏刚好击下,宛如缶磬齐鸣。月台之上的铜兽,口吐青烟,阵阵和暖之香,随风散入人的鼻尖心内。

大殿中央,一字排开,正是风尘仆仆回师未久的诸将,高矮胖瘦不齐,除顾成一人外,其余,俱是清一色的青年将领,其中,诸多都是官军中的降将。

燕王朱棣,正立于七宝云龙御座前,一袭家常的青色袍衫,仅以木簪束发,背手含笑,缓步自座前而下。

这些将领远道而返,却一个个顾不上先行回府休整,即赶着前来王城见他。虽说是军令如山,但,看见这么多双眼睛里面发自内心的热切与敬慕,他心内,并不是不动容的。

他行至殿门处,向殿外几个宫人淡淡笑道:“去,传令下去,让他们准备几桌好酒好菜,就摆在本王的大明殿正殿,叫他们多备些上好的美酒。”

一面说,一面含笑回身。身后的诸将,连着平素拘谨惯了的顾成,都忍不住挠头而笑。燕王,虽骁勇智谋过人,但,治军驭人,向来赏罚森明。对属下,自是极好的,更不会随意在他们面前端起天潢贵胄的架子。

朱棣笑道:“本王原是召集斯道和顾成他们几个议事的,既然你们都来了,趁着酒菜未齐,斯道,你先念给大家听听。”

道衍会意,徐徐再展开自己手内的密报,沉声念着:“九月初五,承天门灾(失火),占者以为天示警戒,欲劝帝息兵。独方孝孺言,‘承天门灾,应在诸侯灭之象。’遂,建议新帝改承天门为皋门,端门为应门,午门为端门,谨身殿为正心殿。帝,果纳之。”

殿内,登时止了笑,鸦雀无声。

燕军,虽又灭了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但自济南围解,却是节节失守。而今天子非但大肆调兵北上,且,改祖制,更殿室,自是益无所畏惮矣。

道衍收起手内的书柬,手执念珠,望着数步之外的燕王。

大将陈亨先上前一步,抱拳道:“燕王,末将以为,自古人君继体守成,莫大于法祖。”

“故诗、书所称,不说‘绳其祖武’,则说‘鉴于先王成宪’。”

一旁的张信也拱手接道:“燕王,末将犹记得高祖在世之时,曾苦心训诫:‘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更易,非但不负朕垂法之意,而天地祖宗亦得孚佑于无穷矣!’末将以为——”

一语未尽,待要再讲,忽听一支竹笛凭空而起,平白盖过了他的声音。张信半张着嘴巴,可谓目瞪口呆,和堂上诸人面面相觑,竟一时忘言。

笛音,清越而激扬,雄浑寥廓,却不失端丽,自后殿方向,直上穹顶。登时,殿内数十道眼光,一齐投于燕王身上,再默然敛下,躬身不敢多语。

乐律,乃娱兴之音,非礼毋奏,礼坏,则乐崩。而此处,乃燕王的大明殿,何人竟敢于青天白日间,未经许可,即在殿内鸣笛?

朱棣原本负手而立,闻此变故,眸内精光不觉敛了些许,哑然一笑,向殿外扬声道:“来人——”话音甫落,几个随侍的宫人已从廊下应声而入,欠身向他施礼。

但,未等他再下令,笛音,已噶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迂回了片刻,才似淼淼散尽。

殿内,除道衍外,多是一些青年武将,于音律之上,倒也不甚精通。此刻,见乐声乍停,心内,反倒觉出几分余味,不由一个个又呵呵笑出声来。

道衍也不免好笑,方才,显是有人在小试手中的长短笛。他倒是有幸识得此人的笛音,也识得此曲。此一段,乃《广陵止息》中的小序,别说是寻常伎者,即便是乐中高人,也未必能一一奏出其中戈矛杀伐的铿锵激昂之意。此人,倒是技艺不俗,虽只奏了一小段,却不失大家之风。更何况,是出自一名豆蔻年华的闺阁中人。遂,低头含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棣不动声色地扫他一眼,笑意,陡然间冷了数层。道衍自知僭越,即刻收了笑容,低头敛眉而立,不敢再妄言。

只见他朝来人挥一下衣袖,仿似一副和颜,笑命道:“退下吧。”那几个宫人随即踽踽退出,回至殿外候命。

再转过身来,眼中含笑,向张信笑道:“尔,接着说。”

张信似也察觉出了其中门道,自个反倒先闹了个大红脸,咳嗽数声,才敢正色再道:“燕……王,末将以为,我军正好可以藉此机会上书朝廷,并昭告天下人,让天下人都知晓新帝偏听左班佞臣,悖祖乱纲!”

朱棣放声大笑,长臂重重拍一下眼前之人的肩背,赞许道:“好!张信此言,甚得吾意!”遂,再移目看向道衍道:“斯道,你来草拟。”

“是。臣,领命!”

不过片刻,道衍和尚已将洋洋数百字的檄文一挥而就。待功成,他不免面露得色,手捧书柬,自一侧的条案前绕出,双手展开,侃侃念道:“……高祖曾曰‘毋作聪明,乱我旧章’,而,新帝登基数年间,官制旧章,变更殆尽,只此已大不是矣!新帝亲承祖训,陵土未干,奈何悉取而纷更之?将何以致神明之孚佑?是故乱其纪纲,且改易门名,岂应天变之急务?岂济时艰之良谟?无益成败之算,而祇自速戾招尤……”

诸将听了,没有不称好的,到底是武将,一个个喜形于色,击掌的,捶拳的,可谓痛快之极。

朱棣只一笑,这一篇檄文,矛头直指幼冲,虽表面大快人心,若,仅如此写,却并不能起到应有的效用。一双眼眸内,和煦如常,淡然应道:“甚好。末一段,可稍添上几句,‘方正学一代称贤,不能救正其君之失,反从而附和之,愚故着论,以附于春秋责备贤者之义。’”

他虽打着“清君侧”之名,发动这场靖难之役,但,明为靖难,实为夺位。

这一点,他和道衍彼此都心照不宣。

他二人虽心知肚明,但,天下人,包括眼前这些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却并不甚明白。是以,他唯有不动声色地将矛头,时时指向那些朝中左班,天下武将才能齐齐归心,从而一并混淆人眼目。

一言既出,道衍略有迟疑。燕王妃徐氏,能有今日的失势,自不消言,与其兄长有着极大的干系。而,幼帝的昏愦懦弱,早在日前凸显于天下,从他因为伐燕不利,竟然应了燕王的指谪,罢免齐黄二人的官职一事上,即可清楚辨出。但,方氏,乃后殿之人的至亲,和魏国公徐辉祖,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是以,他方才,才不敢当众造次,从方氏身上多着墨,以免不小心犯忌。

他抬起一张犹如病虎的黄面,两只三角目中,眸光熠熠,暗自打量他的神情,似在揣摩。

那一副高出寻常男子若许的精壮身躯之上,虽只着了一件半旧的袍子,但,举手投足间,洋溢周身、落落而出的霸气,即便是在千万人之间,也少有人能出其右。非但天纵霸气,其人的心机谋略,千古罕有。一副心性,更是隐忍冷静至极。别说锋芒收放自如,就连他追随他至今,可谓披肝沥胆,生死与共,可其心底的真正心思,也未尽得能一窥全豹。

朱棣见他看他,面上波澜不惊,眉目间,浮出若有若无的淡笑。他心下一惊,顿觉失状,随即欠身应道:“燕王所言极是,微臣,这就添上。”语气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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