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之南+太阳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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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之南+太阳以西-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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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卖力气。”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
“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有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叠加的过程中,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岛本这天晚上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对小耳环闪闪生辉,贴身的薄毛衣将乳房的形状完美地凸现出来,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畅。
“再说店可好?”岛本脸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悦的微笑。
“说什么呢?”
“说你的经营方针。”她说,“听你这么说话的确开心得很。”
我有点脸红,实在很久没在人前脸红过了。“那不能算是经营方针。只是岛本,我想我过去就已习惯这样的作业。从小我就一直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想那,发挥想象力。推出一贯虚场所,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添砖加瓦——这里这样好了,那个用到这儿来,好比模拟试验。上次也说了,大学毕业我一直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哪里的工作实在无聊透顶,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我无法发挥想象力,不如说是扼杀想象力的活计。所以做起来闷得要死上班讨厌得要死,就差没窒息过去。一上班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萎缩变小,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我喝一口鸡尾酒,缓缓环视客席。雨天里反倒经常座无虚席。来玩的高音萨克斯手将萨克斯管收进箱内。我叫来男侍,让男侍把一瓶威士忌拿过去,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可是这里不同。这里若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脑袋里想到的即刻付诸实施。这里没有会议,没有上司,没有先例,没有文部省意向,实在美妙至极,岛本。你没在公司工作过?”
她仍面带微笑,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适合我,一定也不适合你。我在公司干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里几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时间,而且正是二三十岁的黄金岁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过若没那八年,估计也不能开得这么顺顺利利,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眼下工作,现在有两家店,但我不时觉得那不过是自己头脑中的虚拟场所。就是说好比空中花园,我在那里栽花,造喷水池,造得非常精致非常逼真。人们去那里喝酒、听音乐、聊天,然后回家。你认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钱特意来这里喝酒?那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寻求虚拟场所。他们是为了看巧多天工俨然空中楼阁的人造庭园,为了让自己也进入其中才来这里的。”
岛本从小包包里掏出一支“沙龙”,我赶在她拿打火机之前擦火柴为她点燃。我喜欢给她点烟,喜欢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
“直言相告吧,我生来至今还一次也没工作过。”她说。
“一次也没?”
“一次也没,既没打过工,又没就过业,没有体验过冠以劳动二字的东西,所以现在你讲的这些听的我非常羡慕。那种思考事物的方式我一次也没试过,我只知道一个人看书。我所思考的,总的说来只是花钱。”说到这里,她吧两腕伸到我眼前:右手戴着两只纤细的金手镯,左手戴着看上无甚为昂贵的金表。她把两只手像出示商品样本似的在我眼前放了很久。我拉起她的右手,端详了一会儿手腕上的手镯,我想起十二岁时被她握手的事。至今仍真真切切记得那时的感触,那感触曾怎样使我内心震颤也没有忘记。
“思考钱的说法说不定更为可取啊。”说罢,我松开她的手。一松开,竟产生一股错觉,好象自己就势飞去了哪里。“一思考钱的赚法,许多东西就要慢慢磨损掉——一点一滴地,不知不觉之间。”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创造是多么空虚。”
“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你在创造许许多多的东西。”
“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无形的东西。”说完,我把视线落在自己膝头的手上。
岛本手那酒杯久久望着我。“你说的可是心情什么的?”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迟早都要消失。这个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晓得。如果人民的嗜好多少改变、经济流势都是改变的话,现在这里的状况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种例子我见了好几个,说没就没。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情思将永远存留下去。”
“不过初君,唯其存留才痛苦的情思也是有的。不这样认为?”
高音萨克斯手走来感谢我送的酒,我感谢他的演奏。
“近来的爵士乐手都变得彬彬有礼了。”我对岛本解释说,“我当学生那阵子不是这样。提起搞爵士乐的,全都吸大麻,一半左右性格有障碍。不过倒是可以时不时听倒着实把人惊个倒仰的厉害演奏。我常去新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爵士乐来着,去寻求惊个倒仰的体验。”
“你是喜欢那些人的吧,初君?”
“或许。”我说,“没有人会寻求相对好的并陶醉其中。虽然九个出格离谱,但有一个无与伦比——人们寻求的是这个。而推动世界前进的便是这个。我想这就是所谓艺术吧。”
我再次盯视自己膝头上的双手,然后扬起脸看岛本。她等待着我继续下文。
“但现在多少不同了。因为我现在是经营者,我所做的是投入资本加以回收。我不是艺术家,不是在创造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资助艺术。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没有人在这个场所寻求那样的东西。对经营方来说,彬彬有礼穿戴整洁的人要容易对付得多。这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不是说整个世界非充满查利·帕克‘鸟儿’不可。”
她又要了杯鸡尾酒,换了支烟。长时间的沉默,岛本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什么,我倾听低音提琴手悠长的演奏:《可拥抱的你》。钢琴手时而轻轻击弦,鼓手时而擦一把汗喝一口酒。一位常客来我身边闲聊了几句。
“嗳,初君,”许久,岛本开口道,“不晓得哪里有条河?一条山溪一样清亮亮的河,不很大,有河滩,不怎么停滞,很快流进大海的河。最好是流的急的。”
我吃了一惊,看着岛本的脸。“河?”我吃不透她要说什么。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的风景。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里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为什么突然冒出河来?”我试着问。
“只是偶然想到问问。”岛本说,“不晓得有那样的河?”
学生时代,我一个人扛着睡袋到处旅行,整个日本各种各样的河都看过了,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要的河。
“日本海那边好像有这样一条河。”我想了一会儿说,“河名记不得了,大约在石川县。去了就知道。应该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记着那条河。去那里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那年秋天放假的时候。红叶姹紫嫣红,四周群山简直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这时闻鹿鸣。记得在那里吃过的河鱼十分够味儿。
“能把我领去那里?”岛本问。
“石川县呦!”我用干涩的声音说,“不是去江之岛。先坐飞机,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了就得住下——你也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做到。”
岛本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我。“跟你说,初君,我也完全知道这样求你是不对的,知道这对你是很大的负担。可除了你我没有可求的人,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那里,又不想一个人去。除你以外,对谁都不好这样相求。”
我看着岛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对不起。”她忽的排尽体内气力似的笑笑,“我不是为了求你做这件事才来的,只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没打算提起这个。”
我在脑袋里粗略的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
“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
“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
“罗罗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动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
“再见。添了很多麻烦,谢谢。”岛本说。
“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鸡尾酒,烟灰缸里留着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象机看《阿拉伯的劳伦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那电影。
“这和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早就出去,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要是太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
“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看来勉强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世界总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
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
“麻烦您了,谢谢。”
放下听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会儿书。店里太吵,吵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洗手,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对有纪子说了谎。以前说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睡觉时也说了小谎,但那时我没认为是欺骗有纪子,那几次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闲解闷罢了。然而这次不成。我固然没有同岛本睡的念头,但还是部成。我定定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我双手拄在洗面台上,喟叹一声。


第十章


  那条河从岩石间飞快地穿过,点点处处或挂起小小的瀑布,或积成水潭静静歇息。水潭有气无力地反射着钝钝的太阳光。往下游看去,可以看见一座旧铁桥。说是铁桥,其实又小又窄,勉强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黑乎乎呆楞楞的铁架重重地沉浸在二月冰冷冷的岑寂中。走这座桥的只有去温泉的游客、旅馆员工和森林管理人员。我们过桥时没碰上任何人,过了桥往后看了几次,也没发现过桥人影。进旅馆吃罢简单的午饭,两人过桥沿河步行。岛本笔直地竖起厚厚的海军呢大衣领,围巾紧贴鼻端围了好几圈。她和平时不同,一身适合穿山越岭的轻装。头发在脑后束起,鞋也换上了结结实实的野外作业靴,肩上斜挎绿色尼龙包。这副打扮活脱脱成了高中生。河滩这一堆那一块地点缀着白皑皑硬邦邦的雪。铁桥顶端蹲着两只乌鸦在俯视河面,不时发出一声生硬而尖锐的啼叫。像在谴责什么。叫声在树叶脱尽的林中发出冷冷的回响,继而穿过河面,钻入我们耳底。
狭窄的沙土路沿河边长长地延伸开去,不知止于何处,不知通向哪里。杳无人影,阒无声息。四下里没有像人家的房舍,触目皆是光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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