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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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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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日: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驹,死之日,民无得(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这是一章两片,或分作两章。各是对偶成文。末句是总结,但不知指的是一片还是两片。姚永朴认为“齐景公”前没有“子曰”,所以“不若从诸家合为一章”,不从何晏、朱熹本。这里也把两章合一,作为一种读法,不是表示同意。从文风和思路看,前后都是对偶式。这在书中出现极多,而且一直流传下来,现代例子到处都是。
    孔子日: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这和前引一章都可以算做平列式。不过前章是对偶,后章有层次。知的学的“之”
    是什么,没说。当时人知道,现在难说了。这和书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之”一样。为什么不学就是“下”,也没说。大概当时人认为,这不用问,不必答,自然之理。圣人说的还有错?相信,照办,就是了。书中无数断案和结论都是这样,而且不仅是《论语》,不仅在古时。
    孔子日: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希”是稀少。这是两片或三片“天下有道”平列。第一片配上“天下无道”作对偶。然后平列三句。
    孔子日: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
    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这是平列情况再下结论,指的是当时情况。这里说了“故”,因此,是从一条公理推出来的。回答为什么的公理在前一章。后一章说事实。
    这两章中,“十世”、“五世”、“三世”和“五世”、“四世”相关。注家引《春秋》证明合于孔子时代情况,所以是依据事实推出定律,再由定律判断当前事实。鲁国大夫“三桓”的子孙的权力被“陪臣”阳货夺去,而阳货后来也失败了。可是书中排列的程序不是这样,是先下定律,再引事实下结论说“故”。
    所以,现在看来,前面引的“见善”和“齐景公”两章合为一章,不如还是分做两章好些。而这里引的两章似乎可以合为一章,从“天下有道”到“子孙微矣”。
    不过若要翻译成现代话,恐怕还得改成现在人习惯的思维和说话程序才容易懂吧。
    这里不说了。
    60第1 辑〃 书读完了〃 ,下面把另外六章一并引出合起来看。
    孔子日: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债,损矣。
    这是两个三项式对偶。
    孔子日: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类。
    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和前章同样有对偶,同样是益损相对。一个乐字有三种读音,这是汉语的特点之一吧。
    孔子日:侍于君子有三愈: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颇色而言,谓之替。
    这是一个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又是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押大人,侮圣人之言。
    仍是三项式。君子、小人相对。意思对偶,语言不对偶。
    孔子日: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亨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九项式。前面是四对,后加一项。
    以上六章都是先总结项数,后一项项分列。这六章的形式在书中是独特的。
    相仿的只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学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阳货》)。其他平列式虽多,但没有总结数目。这样举数目总结概括有时省略项目内容。古的如五行、八卦、三纲、五常,今的如三好学生、除四害、破四旧,不知有多少。印度佛教徒也喜欢举数目排列。如;三归、五戒、《增一阿含经》。传到中国又推广出“四大皆空”、“一尘不染”、“一佛二菩萨”等等。这是不是已经成为我们的文风和思路习惯?不列出一二三四再概括简化,就不容易通行无阻。例如“五个一工程”,通用,但未必人人知道是什么工程。
    以上对“孔子曰”十一章只作文风和思路的一点考察就说了这么多。至于内容思想,那就更说来话长了。下面谈一点小意见。
    重训诂,重义理,各有当时需要。现在作解说是为现代人。先要发现前人没说到而现在人会关心的问题,举前引“孔子日: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一章为例。礼,例如清朝男人要留辫子,民国男人要剪辫子,以及国徽(崇尚什么服色,用什么旗帜标志等)之类。乐,指雅颂、乐府、正式仪式上用的乐歌(现代的国歌)等。征伐指军事、国防、宣战、媾和的权力。礼乐和征伐用古话说是文事武备,现代话是文化、武装,也就是笔杆子和枪杆子。这些都只能由天子,即中央政府掌握,不能归诸侯。“天下有道”的道指的是全国统一。大权归中央。诸侯只能处理地方行政。“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缺少统一的礼乐,没有统一的象征,精神文明涣散,内战不停,那就是国家分裂了。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奔走呼号,为的是将分裂的东周恢复到统一的西周。这不好说是复辟倒退吧?孔子赞扬齐桓公和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如其仁!如其仁!”(《宪问》)这不是主张停止内战,和平统一吗?
    另有一个矛盾。这章的前面一章中说:“季氏将伐颛臾”,孔子责备门人冉有没有阻止。季氏是鲁国诸侯的大夫。冉有是季氏的家臣。征伐之权怎么可以归大夫和家臣?冉有本来没有多大责任。孔子讲了一通道理,独独没有讲下面一章接着就讲的大道理,即,征伐之权只能归天子即全国的中央政府,季氏根本无权征伐。这是什么缘故?
    还有一个问题。“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照朱熹所说,这是“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也。”能不能这样解释?是不是孔子朱子两位注意的重点不同?孔子重视的是在庶人方面不议,执政者还不能不议政。朱熹重视的是在“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不能依靠禁止使庶人议。秦以前的人孔子及其门徒和南宋的人朱熹对于庶人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的想法都和现代人的关于政治言论自由的说法大有距离。彼此分属于三个时代。
    还有,这一章说“天下有道”和下一章说“禄之去公室”都好像是当时说话,但更像是事后做结论。而且,讲三世、五世,是春秋时代非常重视贵族血统的口气,可是到现代也有讲三代贫农和血统工人的,现代所谓文明国家也闹种族即血统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诸如此类,问题不少。依我看,《论语》中的孔子首先是政治思想家,和近代欧洲所谓哲学家不大一样。他是为天下有道即政治权力序列稳定时安排个人、家族、贵族、平民、执政者各色人等的义务以求长期天下太平,因而要讲伦理道理,然后才追溯到思想涉及哲学问题的,不是企图建立哲学体系。所问所答的问题和外国从神学分化出来的哲学不同。双方思想虽然有共同处,但是更有区别,不应混淆。研究孔子和研究孔子的哲学和研究《论语》,也不完全一样。所以我以为,读《论语》的目的若是不同,为研究孔子或是为研究这部书,就会有两种读法,读出来的也会有差别。至于讲儒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不知这样看法对不对。
    《论语》确是一部奇书。来源大概是秦以前孔门弟子口传笔录的读物。到汉代在齐、鲁两地分别编辑成书。另有一种古文字写本。东汉末年郑玄将三种传本合编加注,蔡琶写经文刻石,两者都没有传下来。三国时魏国何晏依郑本编《集解》。传到日本,有一三六四年(中国元朝)的现存最早刻本,中国有唐朝《开成石经》石刻尚存西安。南宋朱熹编人《四书》,作《集注》。直到此时,《论语》还只是诸经之一,地位并不特别祟高。接着元朝蒙古人统治者提高《四书》地位,定为科举考试做官必读书。明、清两代继续用《四书》题八股文考试。在民国废止科举前几百年间,《论语》是识字读书人最熟悉的书。甚至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学而时习之”。教书的人被嘲笑为开“子曰铺”卖“子日”的。书中许多词句进入小说、戏曲、谜语、酒令、笑话。别的古书都没有这样普及。八股文和科举都废除了,很长时期内《论语》仍为人熟悉。为什么会这样?孔圣人的招牌和书中的一些道理不会是主要的原因。招牌和道理可以当作敲门砖,表面拥护,心里不信。可是,从前读书要求背诵,起了作用。不管懂不懂,背熟了,印象最深的是词句腔调,是语言,是故事,不是半懂不懂的意思。《论语》中的语言风格多种多样,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口语,往往有当面说话的神气。书中板面孔的教训多,笑面孔的对话和生动的故事也不少。孔乙己就曾断章取义(原句是“君子多乎哉”)引用“多乎哉?不多也”(《子罕》);还有骂人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宪问》);也有赌咒的话,“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这些若译成现代口语,口气就不对了,不活灵活现了。一句“不亦乐乎”(《学而》),在小说中往往用来开玩笑,指不该乐而乐或乐得过分等等。又如“割鸡焉用牛刀”(《阳货)))已是成语。许多《四书》句成为从前读书人的口头习惯语。所以,依我看,《论语》的内容不好懂而且解说随时代变化,反不如语言的影响大而深远,值得研究。《论语》本来也可以算是文学书。古时文史哲分类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我希望有人注意研究《论语》的传播过程和流行影响的变化,还希望研究者注意文本的解析,例如语言风格和思维程序。我的小文不过是开头做一点试验而已。
    一九九七年九月
近读《大学》
    读《大学》,不免要“饶舌”,当然只是对非专家闲谈。
    谈到中国文化和哲学难免要提到儒家;一提到儒家,少不了三个人:孔子(前五五一——前四七九)、董仲舒(前一七九——前一Ο四)、朱熹(一一三Ο——一二ΟΟ)。这三位思想家处在不同时期。孔子处在开始分崩离析趋向不稳定的天下,董仲舒处在统一的稳定的天下,朱熹处在分崩已久要趋向大一统的天下。在欧洲、印度、中国三大文化共处的“天下”中,这也正好是三个重要时期,出现大思想家。一、希腊的苏格拉底(前四六九——前三九九)、印度的佛陀(释迦牟尼)、耆那(大雄)和一些《奥义书》都与孔子同在公元前六至五世纪。二、罗马统治下犹太的耶稣比董仲舒死时只晚生约一百年。印度在公元前后有各种总结性典籍大批出现,许多教派纷立,兴起于东北的摩揭陀国的孔雀王朝灭亡(约公元前一八七),兴起于西北的大月氏人的贵霜国建立起来(约一世纪)。
    三、欧洲中世纪结束而文艺复兴开始时期的但丁(一二六五——一三二一)晚于朱熹不到百年。印度在这期间出现了最后一位古典大哲学家罗摩奴阇(约十一至十二世纪),代表阿拉伯文化的伊斯兰教已占领了北印度。以上这些人中,看来只有董仲舒处于西汉的统一稳定时期,所以惟有他可以声称“天不变,道亦不变”。
    欧洲和印度从十二世纪以后再没有出现像罗马帝国早期那样政治和文化一致的大统一。惟有中国却是维持了元、明、清三朝的大统一局面,能像汉、唐那样纷歧错杂而又定于“一尊”,尽管所“尊”的对象的表面和内容未必一致。类似情况也许只有日本有,所以自己吹嘘“万世一系”、“八纮一宇”,但范围之大不及中国。十二世纪幕府兴起,武士取代贵族。文化上仅有十一世纪的《源氏物语》在全世界首创长篇小说。若讲比较文化和比较哲学,这些现象大概是值得研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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