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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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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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盼断嫦娥佳信,更尽。小玉忽惊人,门外传来一纸新。真么真?真么真!
    真是传神之笔。“报单”到门时惊喜之状滋于言表,令人想起“范进中举”。
    这词不是应试,也不是代笔,所以说了心里话。中举后过了三年到辛亥(一七九一),他便写出《红楼梦》的《序》,刊出“程甲本”,在《序》中特别声明这部小说“尚不谬于名教”。真险。中举时那么高兴,所以宝玉也无端要中举,若是早中几年,只怕《红楼梦》补不成或者是补成另一个样,宝玉不见得会出家了。
    因为他中举之后便不作词,自然更不会作小说了。此后不过七年,到乙卯(一七九五)他便以一篇阐述孔子论“子贡方人”的八股文得到“钦取第二名”了。又过三年,戊午(一七九八),他就作八股“程文”给“满洲诸生”示范了。如此得意,致力于八股,还能去写“红楼”的悲剧吗?
    “应对”诗文中八股是终结,开始却远在汉代,甚至可上溯到春秋战国。秦始皇帝设国家高等学府“博士官”,宣布“以吏为师”,是承先启后杜绝游学游说的制度化措施。正式的近古八股的制度化则开始于朱熹的《四书》。
    《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两部书和两篇文,出于春秋战国,在西汉时不列于《五经》。《大学》、《中庸》在《礼记》中。
    《礼记》有大戴、小戴两传本,属于“三礼”之一。经书到东汉才经马融、郑玄全部编定,才有注本。到南宋朱熹合编《四书》并且将《大学》改订补充成为新本。所以本来的两书、两文和朱子合编的《四书》不能算是一回事。合成一部《四书》,加上朱子采纳各家而发挥自己的《集注》,这应当算是朱氏的著作。他依照孔子的“述而不作”之说,自己不作书而编书作注,以古圣贤为匾额,让古人替他说话。形式上是朱熹注解孔、孟、曾(《大学》)、子思(孔子之孙,《中庸》),实际上是四家合起来说明并证实朱子的学说。这是中国古典著书传统的一种习惯,让别人替我说话或者是我替别人说话。后者即八股的“代圣人立言”。
    从元代起,朱熹之学成为朝廷规定的官学,《四书》由汉、唐、宋之隐晦不章而成为第一显学。这同时也可说是“晦学”,即朱熹、朱元晦、朱晦庵之学。这部元明清三朝读书识字人第一熟悉的书还有没有隐晦未曾揭发?
    从对话观点看《四书》的文体,显然都是对帝王论政的讲话,即“议对”。
    从《礼记》摘出来的两篇文,《中庸》里有“哀公问政”一节,点明是鲁国之君问孔子政治纲领,孔子答复。其他也多半是直接或间接向统治国家的人对答,不过没有点明问的人,或者没有问的人而说话的对方仍是君相或准备去做官的人。
    《大学》没有提“问政”的人,但是全篇是讲从修身齐家一直到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被治而不能治人的老百姓听了有什么用?两篇文比两部书写定的时期可能晚些。《大学》引了秦穆公,当在秦已得势之后。《中庸》里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朱注说,“言天下一统也。”这像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的话了。《大学》说的“平天下”不会在这以前很久。《孟子》是战国时期“应帝王”的说客策士之书。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滕文公、鲁平公是第一篇中主要和孟子谈话的人物,都称死后溢号,不是当时所记。以下六篇中还出现诸侯和孟子的对话。还有些是孟子和门徒论政的对话。《论语》里的孔子和孟子一样应对诸侯或与门人讨论政事。一在春秋,一在战国,形势有异问题不同,记录时都已在其末期。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当宾客,住“上宫”,待遇不好便拂袖而去,自己没做过官,架子比官还大。孔子做了一任官也不久,游说外国没有孟子阔气,还厄于陈蔡,“畏”于匡人,不大顺利,多半是在鲁国讲学。有门人在鲁为官,还常向老师请教。门人说志愿也多是要做官。不愿做官的如曾点是难得的。用现在话说,孔子是办了一所政治大学,或者说是一家政治咨询服务公司。孟子好像主要是“行商”。孔子兼“坐商”。总而言之,《四书》本是向帝王诸侯作对策的议论,同时是读书(不限于书本,那时书很少,礼乐不是书本,孔子只讲“为学”)做官的道路。《五经》不是这样。
    《礼记》是文集。虽还有《大学》、《中庸》以外的同类文章,但主体还是规定礼,和《周礼》、《仪礼》是一类。《易》、《诗》、《书》、《春秋》更不是策问的答卷,一望而知。
    这样来看春秋战国的书,五经除外,诸子,包括《论》、《孟》,差不多都是对策一类。直接间接多多少少都是“应帝王”的著作,都是当时游说诸侯或讲学受咨询的人所作,或自己出面,或托名他人。陆续辑成定本,都在汉代。诸子大多不像孔孟那样明显列出问答双方面而只出现答问者的备咨询的手册。如《老子》、《荀子》,虽仅有答案,而问题自在其中。所有秦以前的“应世”之作都指向一个结果:秦汉的一统天下,即初步的“平天下”。《四书》更加显著,但无人合编,其中说的话,从汉到唐、宋、辽、金,还用不上,靠这个做不了官,朝廷不用。元代达到了更深一层的大统一。南宋时辑成的《四书》可作新解,便走时了。对策起作用了。这是背景,现在只论文体。
    这种对策文体可以《论语》、《孟子》为代表。诸侯或宾客或门人提问题,老师答复。像孟子和告子,庄子和惠子,那样的平等讨论很少。孔子的门徒也有反驳老师而进行讨论的,但仍是“不违如愚”的颜回为最好的门人。
    汉代开始有了应考的文章了。汉文帝时贾谊的《治安策》是博士大夫上书陈政事。汉武帝下《求贤良诏》,还是要求州县推荐,即汉代的“选举”。《贤良诏》就是召“贤良”而“策问”了。其中明确提出考题:上古天下大治,“何施而臻此乎?”“何行而可以彰先帝之休业洪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要求“贤良(受举荐应考的人)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答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
    联亲览焉“。这正好是《论》《孟》中的”问政“。于是出来了董仲舒的《贤良策》。两篇诏书都当作文章收在《文选》中。贾、董的两策没有收。但是其他的还有。且看看这第一部文章总集《文选》里收的文章中的(不算诗、骚)策问和对策,即君上对臣下和臣下对君上的政治对话。
    两篇《贤良诏》以外,还有三篇《策秀才文》。(那时“秀才”的地位仿佛明清进士。对策是殿试,仿佛进行答辩。)一是南齐永明五年的策问题五首。一是总题,此外有一题问农,一题问刑,一题问财,一题问历法。问刑题之末说“朕将亲览”。又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总题之外,一题问任官职,一题问任地方官吏,一题问农、武、学、文即内政,一题问遣使即外交。又南朝梁天监三年《策秀才文》三首。一题问财政即民富,一题问风俗即劝学,一题问求言。这第三题最有意思,不免录下。
    问:朕立谏鼓,设谤木,于兹三年矣。比虽辐凑阙下,多非政要。日伏青蒲(天天有人伏在青色的地上。典出《汉书》),罕能切直。将齐(南齐)季多讳,风流遂往?将谓朕空然慕古,虚受弗宏?然自君临万寓,介在民上,何尝以一言失旨,转徙朔方(充军去边地),睚眦有违,论输左校(论罪派去左队劳动),而使直臣杜口,忠谠路绝?将恐宏长之道别有未周。悉意以陈,极言勿隐。
    这是梁武帝亲自出的题目吗?不是的。《文选》是当时编定的,标明是会作公文的任防的文章。话说得很恳切,要臣下“谏”,甚至“谤”,提意见批评可以“极言”,叫人“勿隐”。这里说前一代南齐朝“多讳”,忌讳多,以致“风流”的名士放言高论一去不复返了。可是前面的两篇齐朝的《策秀才文》也说得很恳切,还说是“朕将亲览”,“尔勿面从”,皇帝会亲自看答卷,你不要当面唯唯诺诺随着皇帝说好话。可是那两篇也不是皇帝写的,标明是王融的文章。于是显出了对话文体中除对答外还有代言。不是本人说话,靠不住。
    文章都是一种对话。这是不分中外的。中国古代文章的特点不在于有问有答、无问自答等体式,而在于答的对方或明或暗往往都是皇帝或朝廷而且无论问答都可以代笔。代言之风起得极早。从甲骨金文起,那些卜辞铭文中的神谕和王言恐怕多半是别人的代言。八股达到了极峰。所“代”的是古圣人孔子,所“对”的是今圣人皇帝。这些在《四书》中都有了。孔子自己回答王公大臣的那些“子曰”
    中恐怕有不少是别人代言。有一次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门人不懂,问曾子。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这就是代老师说话。
    忠恕是二,又是一,曾子的话成为孔子的话,这里是明白记出了。孔子教门人“洒扫、应对、进退”。这成为子夏和子游讨论圣人之道的题目(《子张》)。
    “应对”是日常生活中的事,也成为学习的项目。读《诗》也是为了学讲话。
    “不学诗,无以言”(《季氏》)。若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学得再多也没有用(《子路》)。学《诗》和内政外交有什么关系?大有关系。孔门弟子有“言语”一科,以宰我、子贡为首(《先进》)。
    春秋时,口头上各国语言不同,书面上刻竹简不便,所以着重学讲话,以《诗》为标准语,以后写在竹帛上便成文章。自己说话是应对,同时也要学习代言。八股是代言的应对,应对的代言,所以可以说是传统古代文体的极致。句句是自己说,又句句是替别人说;仿佛是自己说,实在是对别人说,特别是对在上者说;这就是奥妙。至于这样是好是坏,评价如何,那是另一问题。这里只讲文体。
    《文选》的开篇是后汉班固的《两都赋》。赋是不是应对?《序》中说得很明白。前汉到武帝、宣帝时期才“崇礼官,考文章”,于是有了一批“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大官们也“时时间作”。前者是专业作家,后者是业余作者。这些都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用对话之文体,通“上下”之心意,归结到忠孝。到成帝时集起来,“盖奏御者千有余篇”。不过几代就有这么多献给皇帝看的“大汉之文章”,也可说是当时的八股。
    班固作《两都赋》,把西汉的长安和东汉的洛阳相比,是回答那些“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洛阳)之议”。这篇赋是扬东汉而抑西汉的应时政治文章。赋中列“西都宾”和“东都主人”的对话。一主一宾,地位有别。全文是班固代言,代他们二位,实际是代朝廷中的两派意见。内容是政治的。文体是代言的对答。
    《文选》编定时南朝偏安,京城不是中原历代帝王之都,所以也需要扬新都而抑旧都。选此篇为首可能还是昭明太子主编要借班固之文代言己意的。这以下各类的赋差不多都是这样有用意有听话对象的。有些好像是说自己的话给自己听的,但也不见得纯粹。当时人明白,现在事过境迁难以查考。又如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是作为宋玉和楚襄王的回答。曹植的《洛神赋》好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显示文才,可是引言中说是他“感宋玉对(答)楚王神女之事”才作的。为什么作?作给谁看?当时的人大概不难知道,现在不便猜测了。传说故事不足为据。文章是托辞,也就是代言。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本身只是用美丽辞藻描写一位“佳人”,幸亏前面有《序》说了背景。陈皇后被贬入长门宫,“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于是“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这种代言应对之意只挂在题目“长门”上,除当时人外,后人在文章本身中是看不出来的。无数古典作品往往如此。这是最古的卖文记录吧?报酬很高,还是预付,而效果也极好。
    《文选》中,赋以下是诗和骚,也可以用代言应对观点考察文体,这里只论文。诗骚以后的文越来越明显,不必一一述说了。开头“七”(《七发》等)
    还是赋一类。诏令以后便是“策问”,然后是表、上书等。前者是上对下,后者是下对上,然后是略有平等地位的书信,最后是对死人的祭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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