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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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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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试作文本解说,重点说“五蕴”和“空”,其他从略,但有关文体的仍点出来。
    《序篇》是总纲,笼括全文,与《终篇》结语遥遥相对。
    “观自在菩萨”。这里的“菩萨”就是下文的“菩提萨埵”。此处是称呼,专指,所以用通行简化译名,五字合为一名。下文是泛指,不是称呼,所以音译完全,以示区别。玄奘译经字字有考究。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原文没有“时”字,着重在“行”,是在进行中。
    有的译本就明说是修行。“六度”即“六波罗蜜”都要行,修行。单讲说“般若”,智慧,不是修行,是空谈。“行”有深有浅,由浅入深,“行”到“深”时才能“照见”。
    “照见五蕴皆空。”这是修行“智慧到彼岸”的内容,是般若智慧的核心。
    什么是“五蕴”?什么是“空”?下文再说。
    “度一切苦厄。”这是说“到彼岸”的内容。音译本原文无此句,那也无碍。
    有了便全面,见效果。
    这三小句合成一大句总纲,提出一位菩萨的修行“智慧到彼岸”,也就是以修行智慧脱离苦海而得解脱。很明显,这是示范,是答复这样一个问题:凭智慧,讲理论,怎么又能是实践,是修行?怎么能有实际效用?有什么实际效益?是不是单纯讲理论?建立哲学体系?
    《上篇》三段逐步说明什么是般若智慧,着重解说总纲的“照见五蕴皆空”。
    “舍利子!”
    舍利(女子名)的儿子。这是听经发问的修行者的名字。古代口传对话体经典,“如是我闻”,往往用叫对话者的名字让听者知道是另一段开头或重点。佛经中常见。至于舍利子即舍利弗,观自在即观世音,以及由此产生的问题,此处不必纠缠。
    后文直到《终篇》和上文总纲一样都有过无数的解说。我在这里仅试依原文用词和我的理解提出两个问题试作回答,其他不论。《上篇》的问题是:什么是“蕴”?什么是“空”?和“般若”有什么关系?《下篇》的问题是:那不可说的不讲道理的语言怎么读解?
    总纲之后全文第二段,即《上篇》第一段,讲的是色、受、想、行、识这“五蕴”和“空”的关系。
    什么是“蕴”?这词旧译为“阴”,后来(由玄奘起?)改译为“蕴”,是佛家专用术语。它的常用义只是肩,部分,堆积。佛教徒用此词指包括人的心理在内的世间一切的类名。照佛陀的根本教义,“无我”,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单一的,都是集合体,可以分解的,所以用这个词作术语。译作蕴含的蕴很恰当。
    说“五蕴”等于说世间一切,精神物质都在内。
    “色”原文指形,包括颜色等等,指形象,不是只指颜色或美色。一切可以感觉到的都必有形态,都称为“色”。任何外物,我们所能够接触而知道的只是种种形,也就是“色”。作为“五蕴”之一的术语,和下文的“色、声、香”等的“色”仅指视觉对象字同义异。
    “受”原文字源出于认知,也是佛家专用术语,指一切感受,不仅是感觉,而且有感情。世间事物有形色为人所知。接触外物诸“色”的内心感受是“受”。
    译得恰当。有“色”就有“受”。有刺激就有反应,包括了认知的两方面。
    “想”原文本义是符号,在晚期文法中是“名词”。作为佛家专用术语指由“色”和“受”而构成的观念。“色”是外来刺激,“受”是内心反应,“想”
    是关于对象的概念。一个人的身体行为种种活动都是“色”,形象。我们认识这个人,得到的和生出的反应是“受”。人不在眼前,心中的反应也消失了,但是对于这个人形成了一个概念。可以有名称,如张三,作为代表符号,也可以没有,只留下印象,或是想象,或是一个特征符号。旧译有时作“相”。《金刚经》所谓“破相”,破的就是这个“想”。鸠摩罗什译为“相”,可能为避开与“想”
    蕴混淆。玄奘改译为“想”,可能为避开与别的“相”字混淆。《金刚经》中原文是同一个字,指不是实物实感而由此形成的概念。“想”不实,所以是虚妄,但不是不存在。在那部经里不是指“蕴”。
    “行”又是佛家专用术语。原文本义是加工制作,装饰。为婴儿成长举行仪式等等都是“行”。佛教用作术语指“色、受、想”都消失以后仍然存在的,潜于意识中仍然继续存在的,自己不觉得而存于记忆中的,仿佛是原有的而可能已有了加工的“色、受、想”。它是潜在的,所以仿佛不存在了,却仍然继续运行,随时可以出现,所以译作“行”,是意译,很恰当。佛教根本教义是“诸行无常”,用的就是这个“行”字,不过在那里不是指“蕴”。这实际是指暂时存在的外界的形“色”和内心的感“受”以及“色”“受”全消失以后仍旧潜在的“想”以至连“想”也消失了而仍在记忆心(潜意识)中潜在运行的“行”。“行”中包含着原有的“色、受、想”而又不是一回事,所以另算一“蕴”。
    “识”原文只是认识的识,是常用字。作为术语则是从感觉得来的认识一直在潜在的不自觉的潜意识无所不包。“识”有种种说法,可以成为系统理论,但在“五蕴”中只是作为世界分类之一,指“色、受、想、行”为人觉知或不自觉时所依靠的一般意识(“意识”本来是佛教术语)。佛典中用“识”字原文不止一个字。所指意义有广狭层次,用一个字也不是处处用意相同,常有争论。
    “五蕴”概括世间一切。
    “五蕴皆空”。什么是“空”?是无所有,不是不存在。“空”是原有物失去了留下的空。这句话是从根本教义“诸行无常”来的,是一种阐释。没有永恒的事物,那就是一无所有了。全是“暂有还无”。然而作为佛教思想,理论,没有这么简单。
    佛教和其他有宗教名义和无宗教名义的宗教相比有一个不同点,或说是特点,那就是,佛陀释迦牟尼的觉悟和说教不是从“天启”“神谕”开始,而是从明白道理开始的。佛教的宇宙没有主宰,没有本体,根本教义是“无常”,没有永恒,一切皆变,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一直推论到“刹那生灭”,“念念灭”,一时一刻也不停地转动变化。超脱这个“无常”的是“涅槃”,寂灭。
    “涅槃”是佛家专用词,但耆那教也说“涅槃”,婆罗门后期经典《薄伽梵歌》(神歌)也说“梵涅槃”。但是从“无常”推到极端是佛教徒以外谁也不能接受的。佛教徒和佛典著作中也不是时时刻刻处处坚持的。以“涅槃”寂灭为目标的无主宰无本体的宗教大概世上只有佛教一家。佛陀创教时除宜传教理以外,主要是建立“僧伽”,即成立组织,制定戒律,即纪律,还定期集会检查。于是有了佛(领袖)、法(理论)、僧(组织)“三宝”。这种“无常”理论如何指导修行实践本来不发生问题。大发展以后,教徒集会口诵“如是我闻”的经典越来越多。戒律细节的派别分歧越来越大。有思想有知识的教徒从事理论研究,分析整个世界以及人生,剖析排比种种的“法”越来越繁越细,称为“阿毗达磨”(对法)。寺庙越多,教内教外的理论辩论的风气越发展。千年之内陆续出现了龙树——圣天(提婆)、无著——世亲、陈那——法称为首的一代又一代大法师,思想家,理论家,照欧洲说法就是哲学家,不仅是神学家。无数经典著作传进发展翻译和印刷的中国,有了大量的汉文、藏文等译本留下来,为其他古代宗教所不及。然而这样庞大繁杂高深而又互相争辩的理论对于一般信徒有什么意义?宗教是信仰——修行——解脱怎么和这种种理论相结合?由“无常”,没有永恒,发展到“无我”,没有本性或本质、本体,以“缘”作解说,不是已经指出“涅槃”
    寂灭的方向了吗?怎么还要无穷解说重复辩论?问题是如何修行成罗汉,成菩萨?
    还能不能成佛?或者是“往生佛国”?无论讲了多少道理,没有信仰和修行不成为宗教。理论和实践怎么结合?这问题必须答复。
    《心经》也是回答这个问题,和《金刚经》是一类。不过我们还得先考察一下理论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方,还得说明“五蕴皆空”的“空”。
    从“无常”推演很容易达到“刹那生灭”,“念念灭”。一切分析到最后成为“极微”或“邻虚”(这不是佛一家之言)。它们不停变动、生灭、集散成为种种宇宙形态(这才是佛一家之言)。这很像二十世纪初期物理学所达到的境界。
    物理学可以从原子、电子一路下去找寻基本粒子。哲学思想却不必如此,可以用数学式的语言符号以“极微”或“邻虚”为代表。佛教思想家开始就是这样做的,分析种种“法”和“缘”。他们的著作成为“阿毗达磨”(对法),是“三藏”
    经典之一的“论藏”,和“经藏”、“律藏”并列。一九三六年苏联史彻巴茨基教授出版两卷本《佛教逻辑》,译注法称的《正理一滴》并作了成系统的整整一卷解说。很明显,他企图将相对论、量子论的物理学和讲物理及数学的马赫、罗素等人的哲学以及佛教徒陈那、法称的思想贯串起来解说。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在这样现代化的解说里他有意无意忽略了极重要的一条,即,佛教毕竟是宗教。陈那、法称的著作和龙树、圣天、无着、世亲的一样,仍然不离求解脱。他们不是为认识而认识世界和人。史彻巴茨基把这部分略去了,结果是他自己建立了一套哲学体系。这不能算是佛教哲学的本来体系。他用变动不停的时空点说明“量”和“识”,但不能说明“空”,以致对这三者的说明还不够充分。他讲的不是《心经》,只是“论”。他说了哲学,没说宗教。我们还得探讨。
    “空”是直译原文词义,一点不错。这不是“虚空”,梵文中那是另一个词。
    “空”也不是“无”,那另有词。又不是徒劳无功,那也另有词。“空”的本义是去掉了“所有”即内容,“空空如也”。解说“空”,千言万语说不尽。可是“空”这个词在原文中另有一项专用意义,也许我们可以从这方面说明,更合常识也更现代化,也许更容易懂些。
    印度古人有一项极大贡献常为人忽略。他们发明了记数法中的“零”。印度人的数字传给阿拉伯人,叫做“印度数码”,再传给欧洲人,称为阿拉伯数字。
    这个“零”的符号本来只是一个点,指明这里没有数,但有一个数位,后来才改为一个圈。这个“零”字的印度原文就是“空”字。“空”就是“零”。什么也没有,但确实存在,不可缺少。“零”表示一个去掉了内容的“空”位。古地中海文明中毕达哥拉斯学派说:一切皆数。数下都是零。古中国人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就是零。他们的思想是通气的,都看到了这一点,但只有佛教徒发展了这种思想。“数”和“有”不停变化,即生即灭,都占有一个“零”位,“空”位。所以“空”不出现,但不断表示自己的存在。
    “空”或“零”在原文中有两个词形。一个是形容词形,即“五蕴皆空”的“空”。一个是加了表示抽象词尾的。读音译本可知下文“色不异空”等的“空”
    是抽象词,即零位。这样读下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等等也就比较容易明白了吧?
    还有需要注意的是:就音译本读原文,“五蕴皆空”是“五蕴自性皆空”。
    其他译本也有这样译的。“自性”表示了“空”的抽象词义,与下文“空”的抽象词形义相符。“是诸法空相”的“相”不是《金刚经》鸿摩罗什译的“相”,那里的“相”是“想”,这里的“相”是另一个字。还有,“不异”等等照梵文习惯思路读原文和照汉文习惯思路读译文,虽准确相符而得来意味有所不同。这是语言文体特性,不必多说。(我在印度抄的刊行本原文于劫中失去,凭记忆不能核实,所以只引敦煌音译本。)
    打一个比方:电视荧屏上不停闪现即生即灭的光点组合成一些活动图像。没有空的荧屏,便没有这些光点。光点灭便是“空”。光点生也因为有“空”。
    “空”不出现而存在。“空”和“有”可说是“不异,不一”,也就是“不生不灭”等等了。屏幕是零,由数码光点闪现而有,本身仍是空的。“有”和“空”
    都是“无常”理论的发展。
    这样读下去,《上篇》三段就只剩术语问题了。其中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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