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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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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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或明指,或暗示,驳斥异见。
    佛教理论的复杂化和大发展的一个原因在于内部的非宗教道理和宗教信仰的矛盾。宗教是以信仰和崇拜为思想主体的。对至高无上者的崇拜,对美妙未来预言的信仰,对不拜不信的苦难后果的恐惧和对又拜又信而得福的向往,这些构成宗教的思想和行为的心理依据。以讲道理为主,不论怎么讲都不是信仰和崇拜所必需的,而且是往往会产生矛盾冲突的。所以佛典中注重信仰并传教的比较容易懂。其中也有讲道理的台词和潜台词,但可以忽略过去。在讲道理的书中,不明白台词和潜台词就不容易懂,还会越看越糊涂。加上古印度人的习惯思路和文体又有特点,和中国的以及欧洲的很不一样,所以印度古籍不好懂,不易作“今解”,不仅是佛典。其实作者和当时读者是自以为明白的。说到这里,话要扯得远些。
    古代有一个时期(大约公元前五六世纪,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世界上有三个地区的一些人不约而同对自然界和社会和人本身开始进行提问题探讨。地中海沿岸的探讨起于古希腊的欧、亚城邦,后来(公元前后)发展于北非的亚历山大城,再以后又到西亚的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然后由阿拉伯人伊本。卢西德(阿维罗伊,十二世纪,但丁《神曲。地狱篇》中有他,称为大注释家。)
    等经西班牙再入西欧。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化装阿拉伯文由伊斯兰教徒带到欧洲,再化装拉丁文到基督教最古老的巴黎大学“讲课”。于是引起了对古希腊的向往,从间接通过阿拉伯文到直接搜罗整理希腊古籍,这才出现了文化思想繁荣,被认为希腊文明的“复兴”,即“文艺复兴”。希腊文化思想费时两千年绕地中海兜了一个经过三大洲的大圈子,许多早期学说辩论都佚失了。印度及中亚的探讨起于雪山(喜马拉雅)以南的印度河、恒河流域。(释迦牟尼出生于现在的尼泊尔边境。)中国的探讨在黄河流域到长江和淮河流域。在这个时期,习惯性的传统思想对这种新问题的探讨还不能成为严重障碍。尽管处死了苏格拉底,但杀死不了思想。各种思想自由发挥,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压制不了谁,不能定于一尊。
    可惜的是当时各处都以口传为主,写定文献在后而且没有直接传下来。到后来思想饱和,有的衰减,有的僵化,这种自由探讨终于定于一尊而断。地中海的断于基督教。北印度的最后断于伊斯兰教。中国的断于秦始皇、汉武帝。几乎所有早期文献都是经过“一尊”时期整理写定的,不仅是中国。
    依我看,汉译印度佛典难读处主要不在于术语多,语法文体外国式,障碍在于不明内容背景和思路,又由于中国人发展了佛教理论而有所误会,还因为觉得和欧洲近代思想体系差别太大。其实若追本溯源,大略知道一点早期世界上三处探讨情况及文献演变,再从思想内部矛盾问题入手,就可见印、欧、中三方思想路数的异而又见其同。对佛教、佛学若从常识入手而不想凭空一跃直达顶峰,也许就不算太难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依文献(语言文字)分,讲佛学可有三支派:印度文佛学,藏文佛学,汉文佛学。单据经、律、论本身讲,兼顾原文译文,是印度文佛学。讲藏文或汉文的用语就有不同,有译有著。讲解可分古语讲解和现代语讲解。用现代哲学框架及术语及思路的是现代语佛学,不论用什么语,来源都是近代欧洲语言。
    现在再谈《楞伽经》,只就文本说。我以为,第一要问这是一部什么书?第二要问书中思路和我们所熟悉的有什么不同?总之是要探索这文本(包括说者、写定者、听者、读者、传授者)用当时当地语言符号表达语言所不能完全表达的思想,多少作一点现代语解译。
    《楞伽经》是一部未经整理完成的书。(玄奘未译此经。)是“经”(丛书),不是“论”(专著),这是从不同译本和原文传本可以看出来的。不是对教外宣传的传教书,这也是显然的。那么这书为何而出?或则问:佛以何因缘而说此经?
    我看是为解决内部思想疑难和纠纷,要解决哲学思想和宗教思想的矛盾,是内部读物,是一种“教理问答”,而且是高层次的。因此不具备一定程度的“槛外人”
    就难以入门了。
    我当然不想,也不能,写《楞伽经》讲义。手头既无原文的新旧校刊本,又没有古代注疏及近来中外诸贤论著,只是面对一种文本。不过谈到这里,不能不说几句文本,只说开头吧。
    经(刘宋时译本)一开头照既定格式,“如是我闻”,佛同比丘及菩萨到了南海楞伽。在描述菩萨中提到“五法、自性、识、二种无我”。这仿佛是“主题词”,主要范畴。接下来的一些诗句不是提纲而是引子,是前提,是后文不再说而必须先知道的。例如:“一切无涅槃,无有涅槃佛,无有佛涅槃,远离觉、所觉。若有,若无有,是二悉俱离。”这明显摆出了龙树《中论》的“空”的理论。
    所以《楞伽》既是说“有”,也是说“空”。若非已知佛教哲学思想的根本问题及其发展变化,就会如入五里雾中以为是诡辩。所以要“搁置”,存入括号,如现象学者所说。这里的上首菩萨不是《解深密经》后砚品中的慈氏(弥勒)、观自在(观世音)、文殊师利(文殊)三大名流,所以破例而“自报家门”:“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今以百八义,仰咨尊中上。”从此以下便是大慧和佛的对话。
    第一次对话是大慧提出百八问,佛答以百八句(不是句子,是词)。这好像是教理问答目录,却又不是。这里有许多障碍。首先是文字的。例如佛在说百八句之前说:“此上百八句,如诸佛所说。”这个“上”字指的是下文。因为读的是一叠贝叶经,读过了一张就翻下去,未读的现上来,所以下去的是上文,上来的是下文。又如,说一百零八,用的是习惯的大数,不一定像梁山泊好汉那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如我未记错,清朝汪中的《释三九》指出中国古时说三指小数,说九指大数,不一定是准确数目。印度古时也一样,说的往往不是确数。还有,这些问和句不是一一相对,一问一答。列举出来不是为的下文要说,而是为的下文不再说了。这种思路,我们不习惯,所以容易挡住。若作为内部高级理论读物就可以明白。列举的都是一般应当先知道的常识,仅是举例。以后说的将是更高更深更难的理论问题,因此要先说出预备条件。好比学数学先要知道数字符号及加减乘除。现在要讲的是微积分,不能不先提醒一下有初等数学。若不要建基础和房屋,只要盖琉璃瓦大屋顶,那是空中楼阁。这里问的实际上是:读者知道不知道这些常识?其中有浅的,如:“云何为林树?云何为蔓草?云何像马鹿?云何而捕取?”也有很深的,如:“解脱至何所?谁缚?谁解脱?”“何故说断、常,及与我、无我?”诗句中佛的回答也是这样。如果其中没有错简(这在贝叶中容易出现),佛说的也还有一些是问。因为印度古书同中国及其他处古书一样没有现代标点,所以引号应当打在哪里,只有看内容。早期书口传,有些成句表示段落,如“如是应学”,结束一段。长行散文以后又重复作成诗句以便背诵。
    “欲重宣此义而说褐言。”再有,所谓“句”,不是句子,这里提出的是一对对范畴。如:“不生句、生句,常句,无常句,相句、无相句,”“弟子句、非弟子句,师句、非师句,种姓句、非种姓句,”一直到“比丘句、非比丘句,处句、非处句,字句、非字句。大慧!是(这)百八句,先佛(过去佛)所说,汝及诸菩萨摩诃萨(大人)应当修学。”再有一个问题是,这些问和句是怎么排列的?
    看来乱七八糟毫无逻辑次序可言。这又是古印度人常有的思路。一是本无次序可言,而且所说的是对方应当早知道的,以后不说了,只是举例,没有排列的必要。
    二是指出应当处处见问题,要像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三是要知道一切皆有矛盾对立面,说一就得有二。讲问题,讲道理,必须首先知道对立矛盾。这也是先决条件,因为以后说的道理全是为了解决矛盾的。要说的是比龙树讲“空”的否定(不生亦不灭)更进一步的否定之否定。从开头的“有”(“一切有”是一派理论)到中间的“空”否定,现在又要说“有”(存在)是超乎“空”(不存在)的“识”(一切现象本源),是最后境界,理论核心。若不知空、有、断、常。不知“二边”,如何脱离“二边”得“中道”?不知路的两边,怎么知道哪儿是正中间?不从头一“地”一“地”修学,大跃进到“唯识”,是不行的。因为已讲了先决条件,所以接下去本文第一问答便是直指本体系核心:“诸识有几种生、住、灭?”(此问妙极,有很多潜台词。)问答下去,从信佛的内部疑难到不信佛的外道质问。最后在《断食肉品》之前说:“三乘亦非乘,如来不磨灭。”
    哲学归结到宗教,二合一。但缺了修行仍不成为宗教,正如缺了演算不成为数学。
    受戒吃素,修行开始。佛教讲道理,讲悖论,讲分析,又讲一切矛盾对立成为统一(不是一致),由此归结入宗教信仰,然后由信而修,由修而觉,即解脱。讲“空”(法性——万物本性)的龙树在《中论。归敬颂》中说:“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讲“有”(法相——万物现象)的世亲在《俱舍论。归敬颂》中说:“顶礼如是如理师。”两位菩萨称颂的都是道理而不是神。由道理到说道理的人,这和由神到神谕是不一样的。
    以上谈的是读进去,会被笑为经中所说的“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可是若不观指又如何找到见月的方向呢?也许找到的是水中月影呢?不过现代人比这些文献到底多过了一两千年,这也不是白活过来的,所以进得去还能出得来。
    现在苏伊士运河已挖通,地中海水,雪山下流入印度洋的水,黄河长江水,已经直接汇合,而且巴拿马运河也已挖通,太平洋、大西洋的水在另一头也合流了。
    尝一滴水即可知海水是咸的,因为尝过河水知道是淡的,又尝过井水知道是有咸有淡有甜有苦。于是水分解了,又汇合了。水味有种种不同,但都是水。到底我们不是一两千年以前的人了。可是古时的思想问题都解决了吗?没有一点遗留了吗?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彻底决裂”吧?有一种说法,先以为没有绝对真理,后以为绝对真理已经发现,先后都认为哲学只剩下哲学史了。真是这样吗?唯我独尊,这是哲学还是宗教?是不是“空”“有”之争换了语言符号还在继续呢?
    写到这里,五十年前所作诗句又上心头:逝者已前灭,生者不可留。
    如何还相续,寂寞历千秋。
    (一九九四年)
  孤独的磨镜片人
  十七世纪中叶,荷兰,阿姆斯特丹,一个青年人对他的家里人说:“我不争遗产,但你们要想从继承人里排除我,那不行。现在我胜利了。我是继承人。可是我放弃权利。你们去分家产吧。我会磨光学镜片。以后我靠自己劳动工作生活。”
    他说完话就走了,从此不再见亲人的面。他的姓是斯宾诺莎( Spinoza,一六三二——一六七七)。
    他的父母是犹太人。原在葡萄牙,因受天主教迫害而来到基督教新教占上风的荷兰定居。他在犹太教学校学习,但受到笛卡儿(他本来也在荷兰,后应瑞典女王之聘去当她的教师,因肺炎死于凛冽的北方寒风中)的影响,思想解放,发表被认为渎神的言论,因而在二十岁时被开除教籍。他生前只出版论文《笛卡儿哲学原理,以几何学方式证明》和《论神学——政治学》 。他的主要著作《伦理学,依几何学程序证明》出版于他逝世那年。他只活了四十五岁,去世后过了二百年以上,到一八八二年才出版他的文集两卷本,一八九五年出版三卷本。他是用当时国际通行的学术语言拉丁文写作的。他生前寂寞,死后凄凉,只活到中年,死因是肺病,这与他的贫困生活和辛苦手工磨镜片劳动不无关系。
    他活着时年纪不大,声名不小。有人认为是恶名,但也有人认为是美名。德国海德堡大学聘他去教哲学。他不去,大概是不愿受学校种种规定的拘束。要保持精神独立就得忍受生活清苦。他有个阔朋友遗嘱把家产赠送给他。他不接受,让给合法继承人——那人的兄弟。继承人送他每年荷币五百盾的年金,他只肯收三百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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