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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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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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书面抄写,用篆字刻在竹简上。到汉朝,成为经典,从此又有一代一代人一层层发掘潜台词并且写出或讲出或想出自己的潜台词,也就是所谓心得体会。这一段话便是我的读后潜台词写成了台词,同当年初读时小孩子想法差不多,不免“贻笑大方”。
    孔圣人的谈话对手很多,研究起来也许可以成为考什么学位的论文。这且不提。再谈谈“发蒙”后的第二部书。那是“亚圣”孟子的对白和独白的记录。大概书写工具有了发展,不但记的对话多而且篇幅也长了。有些谈话对手很不客气,简直像是有意挑衅的。孟老夫子的火气也不小。对王、公竟也有时针锋相对给他下不去,还背后说什么“望之不似人君”。当然也有时巧妙地绕弯子引对方上钩。
    有时当面给人颜色看,“隐几而卧”,比孔子的托病不见又让人知道更为严峻。
    有一次孟老夫子带一群门徒来到滕国。住在高级宾馆(上宫)受招待。不料住房的窗子上原来有双鞋子忽然不见了。宾馆的人找不到。有人就问:“老夫子的随从怎么这样藏起人家的鞋子来了?”孟子立刻反问:“难道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来的吗?”那人只好回答:“大概不是吧?”(“殆非也。”)接下去的几句话好像是那人替孟子作了解释,打圆场,说:“您老先生开班招生,对于来入学的人是‘往者不追,来者不拒’的。愿来学的就收下了。”这些话是替孟子开脱,却又仿佛是不否认有人偷鞋子。好像是说,孟子收门徒,来去自由,无法保证。(“往者”、“来者”和《论语》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见得一样。朱熹注说是不究既往,不查历史,与“来”对不上。)这段对话为什么会记下来?朱熹在注中说,这“合于圣贤之旨,故记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知问话的人是谁,所以很难明白。只有“来者不拒”这句话倒是一直传到了今天。
    不明白谈话的对手,难以追寻潜台词,圣人的话也就难以明白。《论语》中有个原壤,不知是什么人,挨了孔圣人一顿骂,又挨了一棍打,也没答话,或则是答话没有记下来。他怎么得罪了孔子?书中只说他“夷俟”,据说是蹲在那里等待孔子来,无礼已极。朱熹老前辈注解说,这位是孔子的老朋友,大概是老子一派,放弃礼法的,因为据说他曾经“母死而歌”。这是顺手给老子一棒槌。孔子说他幼年时不听话,长大了无所作为,“老而不死是为贼”。于是用手杖敲他的腿(以杖叩其胫)。大概潜台词是:“看你还伸不伸出腿来!”那时没有椅子,古人是跪坐在席上的。伸出腿来当然是不敬,所以要挨打。原壤年纪不小,一辈子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说不定是什么事也没做,惹得圣人这样大发脾气,一点也不心平气和,不但动口,而且动手。孔子这时应当比原壤还要大几岁,为什么会骂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竟然流传后世。孔子骂“贼”在《论语》中记的不止一次。“乡愿,德之贼也。”“贼夫人之子”。圣人教导人“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圣人骂人、打人不用说都是合“礼”的。平常人可就不行了。只有圣人才配说,“礼法岂为我辈设哉?”(说这句话的不是圣人。)不是守礼才成为圣人,而是圣人的一切都是“礼”。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到了七十岁就可以随心所欲了。非圣,例如原壤,那就是“贼”了。圣人就是对。
    “贼”人就是错。那还用说?这话本身就是潜台词,不需要说出来。习以为常,众所周知。
    台词,潜台词,都不离问答;是语言,也是思想。考虑就是自问自答。没有问题也就没有思考。可是人类据说是“有思想的芦苇”,所以潜台词不断出现,而且和台词之间大有微妙关系。怎么能知道?从对手方可以知道。和下棋一样,一来一去,一问一答,用棋子说的话和没说出的话不会完全一样,却又可以推测出来。双方对话同时互测潜台词。
    《文选》中有些问答文章是假设的,不是记录。宋玉的答楚王问最有名。其中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话至今流传。东方朔、扬雄、班固的问答文章,从前也有很多人会背诵,现在不行时了。司马相如的一篇《难蜀父老》,假设皇帝派的使者和四川父老的对话,宣讲开发西南的正确,驳斥地方上人士的意见。对于这篇对话的潜台词有不同猜测。金圣叹认为“纯是切讽天子,更于言外得之”。说这不是歌颂而是批评。对《子虚》、《上林》两赋也有这样看的。这位司马先生以词赋得到汉武帝恩宠,写的文章有“迎合上意”的,可也有内含“谲谏”的。这篇台词是不是绕弯子说话的“反讽”呢?
    说到金圣叹,他的文学批评主要是揭发潜台词。他评《西厢》,常揣摩戏中人心理,也就是潜台词。他评《水浒》,大挖宋江、吴用的潜台词,由此推出施耐庵的潜台词,还腰斩出一个“贯华堂古本”来证明。有人认为,那里的所谓施耐庵序也是金圣叹冒名顶替的。金圣叹喜欢批“应读作”什么。这就是说,书里记的是台词,而“应读作”的是潜台词。
    何止金圣叹?中国古代文艺批评中有不少是发掘书中的潜台词以至于书的作者的潜台词的。对于诗文“命意”下“诛心”之论正是我们的古代读书前辈所搜长的。这一点,当已有不少大文论及,不必多说。
    清末(光绪年代)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说:“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
    “圣叹评传奇,虽多偏谬处,却能独具手眼。至于诗词,直是门外汉。”原因是金推重欧阳修的词,而陈不同意。陈说冯正中(延巳)的词“意余于词”,“不当作艳词读”,即潜台词不“艳”;而欧阳永叔(修)“不过极力为艳词”,即潜台词也“艳”。这明显是说,冯词的潜台词比欧词的高。可是这很难说。陈以为辛稼轩(弃疾)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了无余意”。可是随后没有过多少年,王国维《人间词话》却以这句词为一种很高的境界。很明显,陈只读台词为“艳词”,没什么潜台词好说。王却读出潜台词为抒写一种境界,那就不同了。究竟这些说法是辛的潜台词还是陈、王二人的台词,其下另有潜台词呢?作《新五代史》那么方正的六一居士欧阳公怎么会“极力为艳词”,而为官人品不高的冯正中君反而不是为“艳词”呢?原因何在?
    作品和作者也可以看作台词和潜台词,不会完全一样。《白雨斋词话》也说:“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举了一些例子。又说:“冯正中(延巳)
    《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诗词不尽能定人品,信矣。“诗文是台词,人品是潜台词。台词高妙,不一定潜台词同样好。
    “口不应心”,虽非必然,却是常有。司马相如、金圣叹也是这样。说不定中国古代诗文和诗人、文人有这样一种“传统”。原因可能是用于社会的文和处于社会的人极难一致。司马相如的文有两面,正如他的人有两面。用现在的习惯语说,他的一生和文章都是悲剧。遭遇很曲折,文章需索隐。文名极大,读者很少。到现在他又以附于妻子卓文君而留名。这岂非悲剧?
    几年前看到法国德里达的几本书。对于他的所谓“解构”,我难以发言,只写过小文《解构六奇》。他有两篇文是一中有二。平行印出两篇,或纵(上、下),或横(左、右)。不知是不是一是台词,一是潜台词。反正我看后莫测高深,觉得两篇都是台词,无非捏合到一起而已。说两篇文是“合二而一”和“一分为二”
    都无不可。自己已经说出来,“潜”于何有?《小五义》中的“黑妖狐”智化口中发誓,脚下画“不”字,也不能一张嘴同时说出两种话来。这样文章,不指为“故弄玄虚”,也算是白费气力,因为难得有人明白,明白了又能得出什么?无非是台词之外有潜台词,或则是解开“双关语”。
    以我浅陋所知,欧洲人论文,从德里达上溯一直到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对于潜台词的重视似乎都不如中国。他们极力要把潜台词变成台词。现在是一面着重分析台词本身,另一面又着重挖掘没讲出的潜台词,“分道扬镰”。然而,总之,都是要把不明白的讲成明白,把明白的讲成数学公式,其实是更加不明白。
    中国自从毛《诗》大《序》提出“比、兴”起,经过《文心雕龙》直到《人间词话》,都不放弃讲潜台词。但讲法是把明白的讲成不明白,不明白的讲得更不明白。好比佛家讲《妙法莲华经》,把一个“妙”字讲得无穷无尽。(竺法护译“妙”为“正”便不妙了。原文此字sad 在这里只指“正法”之“正”,也是“真”,单讲才深奥。)我们看轻潜台词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到不了一百年。
    可是找“黑话”之风有一时期还声势浩大,仍然是重视潜台词的传统。可见不说不等于没有。
    台词是明白讲出来的,可以分析;潜台词就不然。欧洲人历来大多讲求明白,说话要划清边界,极力把不明白讲成明白,连“神秘”也明白说出;可是也往往越追求讲得明白越不明白。罗素、维特根斯坦就是眼前例子。海德格尔更不用说。
    中国人历来大多讲求不明白,或说含糊,说话常闹边界纠纷,往往把明白讲成不明白,引起过不少人愤怒。可是偏又有人不断称妙,所谓“妙不可言”。“不可言”就是潜台词不能转为台词。印度人处于中、欧两者之间,摆的架势很明白,喜欢一二三四报数,但演的什么又不明白;很讲划界却总是划不清;仿佛是台词和潜台词不分。也许正因此,欧洲人把他们认作本家,而中国人也把他们看作亲戚。“此在”(欧),“刹那生灭”(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中),三句台词仿佛可以相通,但潜台词恐怕是大不一样:一个肯定,一个否定,一个不定。
    世界正在迅速变小。世界上的种种台词和潜台词也正在激烈冲撞汇合。看来可能是世界台词越来越趋向欧洲语言,而潜台词反而像是越来越向中国语言接近。
    “中国的”和“中国人”并不相等。围棋是中国的,围棋的世界大赛冠军不一定是中国人。所以我这句“卜辞”并非中国人自高自大,不过是一句旁白而已。
    (一九九O 年)
古“读书无用论”
    “读书无用论”这个名字起得好。其来已久。最古的主张者也许是孔子的得意门徒仲由,即子路。他曾对老师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记在《论语》里(《先进》)。这就是说,有了人,有了土地(社)、粮食(稷),还读什么书?有饭吃就是“学”了。书能当作饭吃吗?这话是从一个人做官引起的,可见用意在于做官就是为学。孔子不赞成,也没有驳回。孔子的私淑弟子孟轲也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尽心》)一捆竹简他才取两三条,公然说无书胜有书。诵读诗书的儒家祖师爷尚且有此论调,“绝圣弃智”的道家和“摩顶放踵”的墨家之流更不必提了。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话。
    不仅如此。“读书无用”实指书生无用,文人无用。此论也是由来久矣。试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载的,一千年前的五代时期的一些“妙人妙事”。
    五代的国号是梁、唐、晋、汉、周。除第一代以外总是后一个比前一个更古。
    若再有第六代,那应该是殷商了。不错,接下去的是宋。春秋时的宋国据说是殷人的后代。只不知赵匡胤取国号时是否考虑过这一点。照国号看,这些国君应当是“信而好古”的。然而不然。这都是文臣的主意。后唐明宗即位时,有人建议自建国号。这位皇帝问:“何谓国号?”(卷二七五)他“目不知书。四方奏事皆令安重诲读之。重诲亦不能尽通”(同上)。这才“选文学之臣,与之共事,以备应对”(同上)。选出来的便是翰林学士冯道。他是历事四朝,历来挨骂的,当时却被尊重如圣人。他官大,名大,其实不过是“以备应对”,起点咨询作用的无足轻重的人。他自己也说:“我书生也。当奏事而已。”(卷二八七)不过有时上上条陈提点意见罢了(《通鉴》里记了他的一些意见)。后唐明宗是沙陀族人,不识汉字是不奇怪的。刘邦、项羽是汉族人,也是著名不读书的。
    后晋一位掌权大臣说:“吾不知朝廷设文官何所用。且欲澄汰,徐当尽去之。”
    (卷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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