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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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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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篇我想选曾国藩的,但手头无书,只凭记忆,不能定下是选《求阙斋记》还是《圣哲画像记》。我倾向于前者,因为后者还有门面话和八股气,前者是借《易。临卦》发挥。曾国蕃是湘军统帅,又是淮军统帅李鸿章的老师,是谈判改订伊犁条约并协办北洋水师主张先强兵后富国的曾纪泽的父亲。他同时破坏了太平天国和满清王朝而培植起东南势力。(八国联军时倡“东南互保”的刘坤一是湘军将领。在台湾抗击外国并开发经济的刘铭传是淮军将领。)他又能保全自己一家,还著书立说构成一套思想体系有长远影响。说好,说坏,正面,反面,他都是近代史的开端人物,跳不过去,比得上李斯而未遭车裂。
    我想到的还有《文选。序》。这是开辟一个文学思想传统的,可与同时的《文心雕龙》互相发明。还有一篇,我很想选入,又有点犹疑。那是《汉书》中徐乐的一篇《上皇帝书》。班固只抄此文,不知何故传中无一字评述这个人。文中论的是“今天下大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土崩指老百姓造反。瓦解指诸侯强大。他对皇帝说,手无寸铁的穷百姓比有坚甲利兵的富诸侯更危险。
    立意严峻而措辞委婉,似可选入以备一格。
    七篇文,秦、汉、六朝、唐、宋、清都有了。中国文化思想要目也有了,我的小文也该画上最后的句号了。
    (一九九O 年)

世纪末读《书》
    二十世纪已到尾声了。回想世纪初年,几大科学理论不声不响打开了人类窥探世界和自身的新窗口,那时谁能想得到以后的变化呢?当上一世纪中叶,一八五九年,同时出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时,科学、进化论如太阳上升,几乎无坚不摧。“超人”尼采叫喊“上帝死了!”那时对资本、技术、市场、劳动力(总之是利润)的追求大潮弥漫全世界。一个东印度公司吞下了印度次大陆。一个英国代表团来中国探路,认为大炮加军舰就可以毫不费力吞下这个自命不可一世的天朝大国。世上一切仿佛都照科学的预见进行。
    但是科学本身走向何方?就只会供资本利用,杀人,吃人,然后毁掉人类吗?
    本世纪初出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论,对世界的认识不受牛顿管辖了。又出现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对人类自身的认识也变化了。人类学调查了世界上的偏僻角落的人并有新解说。现在是要从只追求新的转向注意解说旧的了。懂得了才有用,不懂就无用,再多也白搭,自己反会成为俘虏。尤其是要懂得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需要懂得对方。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地球变得非常狭小了。十九世纪的疯狂追寻此时要指向天上了。地上的浪潮仍在汹涌,但已经是后起的向前追赶。原来十九世纪的前锋浪头在思想上要停下来探索自己了。追赶的人还在和十九世纪竞走,被追的人已觉得二十世纪到了尽头,上天也无路可走,只有原地踏步疯狂跳舞了。然而科学是冷酷的,不声不响的,孤独的,本身就是哲学的。研究的对象是“形而下”,研究本身却是“形而上”。科学不得不由向外转向内而“反思”。
    古希腊哲人喊出“认识你自己”。但是两千多年来人类认识自身远远没有认识外界多。科学、哲学、宗教、艺术无不如此。有人苦思冥想,被称为神秘主义。
    这在个人可能有所得,而人作为一个类,不能靠冥想认识自己。由索绪尔开始的发现是,人区别于动物在思想,而思想的活动不离语言。语言的声音符号用上文字符号就可以保存而流传,破空间和时间限制。遗传信息不专靠内在基因而有外在符号,这是动物做不到的。语言发展了人又限制了人。人只能用语言思考。要懂得人必须懂得语言。不是只作外在形式的语音语法结构的测算而要深人内层。
    语言和思想同样是有语音学的(phonetic, etic )和音位学的(phonemic, emic )
    两条研究道路。一个只管客观存在,可以建构符号系统,没有条件限制。一个探索有限范围内的本身内在建构,有条件限制。例如“马家军”跑马拉松,时间和速度是语音学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加速和怎么样加速是音位学的。两者的变化不同,研究也不同。由索绪尔开头的这种思路发展到了和语言及思想有关的其他方面。有人建构符号本身系统。有人探讨符号的意义的解说。由意义发现符号,认识了符号王国,但若不再由符号追索深层意义,依然是“形而下”。
    符号由于有意义而存在,离开意义,符号就不成其为符号。这又是语音学的和音位学的两种思路。由弗洛伊德开始的心理学发现了人的潜在意识,将对人的考察引向人自己意识不到的深层。但他过早地建立体系,难以成立。尽管印度古人,特别是佛教徒,早已注意到了人的潜在意识,但是由医学和心理学从人的行为来发现,是从弗洛伊德开始的。这样,语言学和心理学对人的内在思想意识的探索使我们对于行为如何接受自觉的和不自觉的内在的和外在的指导,形象和语言如何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出自内心又影响内心,模模糊糊认出了一条道路。社会集团的共同心理同样指导行为,可以由行为追溯,但不等于个人心理相加的总和。
    社会心理学对集团行为的心理研究不同于以个人为对象,因此受到有利害关系的多方面的极大限制,又不能做实验室的封闭侧验,至今还难说已经发展起来。个人心理中有很大成分受社会心理制约,两者密切有关。这一条由外而内的认识人自身的道路在二十世纪不过是开端,到二十一世纪将历尽坎坷而成长。人是不愿意认识自己的,尤其不愿意别人认识自己。人必须穿衣,必须有所遮掩。揭底绝不是容易的事,在揭者和被揭者双方都一样。
    调查活人有种种障碍,何妨调查死人、古人?以文字符号组成的,表达语言而暗藏思想的,和产生时的内外背景息息相关的,是文献。二十世纪对远古文献有重大发现。考古发掘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在三处获得最古文献。一是在印度河流域出现的两处古城遗址。有许多印章式的带有文字的古物。虽有不少人试图辨认,但因为主观客观障碍太多,至今恐怕还没真正认出来。二是西亚两河流域发掘出来的苏美尔人的泥版文书,有几万枚之多。上面的文字已经辨认出来,对于了解其他处古文献可以大有帮助,可惜至今中国还没有人注意。第三便是河南安阳的殷墟发掘。大量甲骨文献的出现使我们对于中国古史有了确凿无疑的依据。可惜《甲骨文合集》近年才出来,而研究虽比印度河区文字少了一些现代麻烦,但也有先天结论的障碍,不过到二十一世纪必有新进展。
    世界古国中,印度的古文献至今还有极大数量的写本藏在公私书库里,另有不少仍在口传中,刊印本已有现代解说的痕迹。中国古文献保存最多,各种形式都有。可惜《金石萃编》式的资料整理及刊行远远不够。写本也不少,从汉代帛书、唐宋人手迹到明清抄本都有,可惜历来只讲版本不讲写本,情况不明。这样,对于寻觅并摘取文献来证明已有的或借来的结论式假说就非常方便了。真要达到欧洲人对于古希腊罗马文献研究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成就,我们还得努力。
    文献必出于识字人之手,而古来的识字人的注意方向各国并不都一样。例如印度的识字人,无论婆罗门或出家的沙门多少年都靠“施主”养活,而且到老了便进人森林或移居恒河边上修道,或在庙宇内著书立说,所以他们不关心政治变化。他们与宗教密切有关,但并非依赖政府式的教会。欧洲的基督教教会和政府平行。识字人多年都是在修道院依傍教会。这和古希腊罗马城邦的情况大不相同,产生不出“智者”之群。十八世纪反教会的便依靠帝王。十九世纪的改依靠资本。
    至于政教合一的元首,如伊斯兰教的“哈里发”(奥斯曼帝国元首),其治下的识字人又有另一种情况。和以上这些人相比,中国古代识字人的显著特点便是依傍政权。从卜盆者和观测天文定四时历法的星历推算者起便直接间接和政治首领结下不解之缘。中国古文献的作者和读者都不能和政治绝缘。为学和为政,山林和廊庙,是同一件事的两面。探索古文献的内涵不能脱离这些文献的著述者、传播者、应用者。《易经》艾辞一开头就从“潜龙”说到“飞龙”、“亢龙”。识字人自比是“卧龙”。都是“龙”(乾),不是“牡马”(坤)。
    《尚书》或《书经》,这部最古的政治文献集,是我的一位生疏的老友。我十来岁时曾蒙塾师陈先生教过,像念咒一样背诵过一遍。从此一别不再见面。直到一九三九年我在湖南大学滥竿充数教课时才在曾星笠(运乾)先生处见到他的《尚书正读》讲义,上面满是朱笔墨笔的批注。这是第二次见面,但重逢老友也没有话旧,交臂错过。到我八十岁时有人将《尚书正读》的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印本拿给我看,这才回到了童年,青年,如在梦中。这部书连韩愈老前辈都说是“洁屈葺牙”的,曾先生告诉我,他能讲得“文从字顺”,只因看通了古文文法。
    现在我翻阅他的书,想起他所说的几句话,发现他读通了的一是词序,二是省略,三是通假。照他的读法果然是古文如同白话。可惜他对先秦文献语言没有作比较分析,留给了后人。《马氏文通》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吧?曾先生冥寿今年也是一百一十岁了。
    闭户闭目遐想,是否可以有一种钻探读书法,找几个点深钻一下,由点及面,由表及里,又由内而外,仿佛想绘出潜在的地质图。文献的表层是语言文字,是“文体”,可否由此深人其中潜在思想,再从功能或效用方面结合其作者、读者、传播者、有意无意应用者,由此可能窥见其共识和异识,测出变化。这种读书思路和接受现成结论去求证及推演不同,是发现疑问去探索解说,也许少费工夫抄写而多用心思考问题。
    何妨试看《尚书》的语言文体?无论典、漠、浩、哲全是对话体。有的表面不是,如《禹贡》,实际也是在作者心中有个预定读者即听话者的范围的。《禹贡》、《洪范》甚至全《书》都不是写下来给足不出村的不识字的农民看的。从对话人到对话的话题,即所提问题及答案和怎么提出问和答的方式,都是这样。
    这里有明有暗,而答案常有趋向,指向其预定的效果,也提示其功能,并且透露其背景及用意。因为是古代的书,所以还可以检查以后的实际效果。“今文”尚书》二十八篇,据说是先由秦代“博士”伏生(伏胜)在汉初背诵出来,后由大小夏侯二人传授写定,这是下限。若作为历史资料引用自然必须分析,如同对待《论语》(不等于孔子)、《孟子》〔不等于孟子)、《左传》(不等于《春秋》)那样。《书》中的尧、舜和《论》、《孟》中的尧、舜若都当作人,文本就必须分别层次。对人和文本定性就不必这样。“六亿神州尽舜尧”和两千多年前“言必称尧舜”用的是同一符号,有同一意义。
    《尚书》中的对话人可以作为实体,也可以作为符号。一个个人可以作为一种身份的符号。不难看出,书中从尧到秦穆公(照文献传统说法)都是帝王,从舜、禹、皋陶到周公姬旦都是大臣。(舜、禹是先为臣,后为君。)从发言人可以看出这部文献集是什么书。不论本来有多少篇,或者照孟子说法一篇只能“取二三策”,也不论作者是哪些人,这都是一部政治书,是“经世文编”,类似上古拟作的“策论”,准备给帝王将相阅读采纳应用的。帝王常是有决定权而不自己办事,办事的宰相常是身兼文武(如曹操、诸葛亮、文天祥、史可法和未当上宰相的王守仁阳明先生),所以此书可称为宰相读本。《尚书》中最大部分是《周书》,其中主要人物是周公。他正是宰相还兼摄政王。周朝开国元勋是“太公望”姜尚,姜子牙,是助周武王打仗夺天下的,所以后代兵书战策托名于他。周公则是“制礼”定天下的。梁襄王间孟子:“天下乌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这个“一”当然是帝王,但办实事的是将相。刘邦定了汉朝天下,靠的是张良、韩信、萧何。张出谋划策,韩打仗,萧办后勤。最后萧当了宰相,韩被杀,张躲了起来。这三个人才是定天下的,尤其是萧何。他的继任者曹参是“萧规曹随”,按既定方针办,照前任定下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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