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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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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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婳婳说,钟师傅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一直身体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着婳婳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那条街可真长,我从来不知道,它有那么长。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拚命地跑,而婳婳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合拢的门跑过去。 
  我和钟师傅,终究还是有缘。郎中已经没有回天之力,眼看钟师傅就要咽气。却因为难舍留在人问的情缘,他竞一直静默地等到我来。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本来也许还有一丝欲望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他看到我,仍是很高兴,像过去每一次见到那样高兴。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他对我说: 
  “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情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是要说: 
  “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不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魂魄。 
  “我愿意。”我坚定地说。气氛凝重得像一场宣誓。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那时我离他已经很近,字句都能听得明了。而他所说的“过来”,大约是指一种心灵的靠近。一个让我进入他,聆听秘密的指令。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婳婳的话,问。 
  钟师傅摇摇头,“不,不是。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一颗心却很快地跳着,——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我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 
  “婳婳,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婳婳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正专注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婳婳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我在想,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突兀起来,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当我和他分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昨夜的可亲,变成了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人。而那个故事,仿佛循着他的体温,一丝丝渗入我的体内,我再也找不出它了。没有什么发生过,就是这样,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续生长,不动声色。在我带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又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焦黑,折成了两段。 
  我走出门的时候,婳婳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 
  “你把婳婳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的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婳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婳婳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想来是因为钟师傅说了要她做我的侍妾或奴婢,我们之间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再不可能是两个平等的朋友。 
   
  12 
  依照钟师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内层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器。我将盒中之物取出,归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钟师傅下葬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他的旁边,一并埋了。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还没来得及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婳婳说: 
  “我们走吧。”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婳婳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婳婳。可是婳婳坚持不住,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奴婢,就应该睡在那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是看不懂她的,也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竟向我请安,唤我做少爷。我很惊异她的变化,想留她坐下,问询原委。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门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冰冰又心事重重的。 
  从此以后,婳婳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问,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一直如此,总有一个时刻,婳婳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但后来我看到,被我奚落后,她曾躲到灶房里,偷偷落泪。我看着一阵心绞,却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再把她吓跑。我终于还是作罢,再也不去招惹她。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觉得安全。 
  而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婳婳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的贝壳弄好。临终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练习。即便我每日练习,没有半分偷懒,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做得和钟师傅一样好。 
  是的,我要代替他。若我可以完全代替他,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用旧的长柄刻刀,又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一丝一毫的花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翁戎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迟早,我要做得和他一样好。 
  婳婳从我身前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样子。多么亲切的轮廓。是的,她已经发现,我成了另一个钟师傅。我们以同样的姿态爱着,工作着。当我们进入工作时,她仿佛是不存在的。她应当早在钟师傅那里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上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我们之间的不理解变得越来越深。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13 
  我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这一次,春迟从南洋回来,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婳婳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终于见到了春迟,这个多年来她一直盼望着见到的神奇女子。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是个盲人呢,——婳婳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婳婳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无法逃过她的眼睛。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婳婳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溅到婳婳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里都是禁忌,婳婳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果然因为婳婳的叫声勃然大怒。她喊女佣过来,将婳婳赶了出去。 
  那一天,婳婳躲在院子的花丛里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慌,她才显露出一点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能暂时让婳婳在院子里躲一躲,等到我将钟师傅去世的事情说给春迟之后,也许她会允许婳婳留下。 
  那一夜,婳婳孤单地呆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初见时的那个石瓮旁边,哀伤地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手去抚摸了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先前我从未注意,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续,非常牵强,令人觉得它出自于幻觉。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她还是在意着他的,抑或是在意他为她做的事,但这也并没有分别。当知道他已离世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痛苦,这就已足够。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陷入沉思,一定是在回想从前与钟师傅交往的片断,我不想打断她。让这怀念再长些,再长些吧,这是钟师傅应得的留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春迟立刻问道。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有关钟师傅告诉我的那些事。这是钟师傅的意思,他不希望春迟因为任何事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去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 “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使她变得虚弱不堪。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走了。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的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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