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的疏远再次让母亲的神色动了动，眼神掠过一丝失望，随即说道：“玉解元客气了……小妇人记性差，却不记得曾见过玉解元。”
母亲在怀疑，在疑惑，这样问，是正常的。我看了一下四周，除了风夫人，还有风夫人的贴身丫鬟翠玉，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婆子。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片刻之后才说道：“李夫人见谅。玉同尘曾受过李家恩惠，却未曾见过夫人，夫人自然不认得。”
风夫人见我们站着说话，当下笑道：“玉解元，莲藕，我们进去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母亲却不动，站着看着我，说道：“却不知外子何时曾施恩于玉解元？”
我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才说道：“此事事关闺誉，夫人如果一定要问，学生自当奉告。”声音里有几分为难。
我这个“闺誉”一说出来，母亲的脸色还没有变，风夫人的脸色先变了：“闺誉？”
我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去年元宵节，延州城内，学生曾受过李家人的恩惠……学生曾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现在夫人问话，却不能不答。”选了元宵节这个敏感的时间，是因为元宵节之后，我家的人就已经飘零四方，元宵节那天，李筝出外遇到了什么事情，已经不可求证。
“去年元宵节？”母亲的脸色变了变，好久才说道：“你受过谁的恩惠？”
心中已经想好了谎言，也不紧张了。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我就说道：“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在下听闻他身边的书童，亲口呼唤她做小姐，又曾亲眼看见她的马车，驶入李家府邸的后门。虽然只是几本书的恩惠，但是学生确实铭记在心。”
我的话并不连贯，正因为不连贯，更给人“这是事实”的感觉。随着我的叙述，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李家的女儿李筝，女扮男装出去，遇到少年才子，于是赠送书籍。少年才子眼睛敏锐，早就看出李家女儿乃是女儿身，于是悄悄跟随，亲眼看见李家女儿的马车，进了李家府邸的后门。
这样解释，风夫人就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微微点头，说道：“玉解元……这也可以作为一段佳话了。”
编造着李筝的故事，心中不停咒骂自己无耻，然而听着风夫人说话，却微微露出尴尬神色。片刻之后才说道：“李夫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如今朝廷已经开恩赦免李家的罪名，李小姐想必不就也会回归，若等到李小姐回归之日，学生能否前来鄜州，见小姐一面？”
风行烈忍不住说道：“尘！”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嗔怒。她是在怪我，做戏做太过分了！
母亲看着我半晌，片刻之后陡然哭道：“我的筝儿！”抓住我的手，身子咕咚一声，往后仰倒。
不由慌了，慌忙扶着她，却不想自己的脚下也是滑溜溜的，当下也是一跤摔倒。幸好风行烈在身边，一把将母亲托住。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抱着我的母亲，就往我的房间里走，将我母亲放下。
幸好没事。才将母亲放下，母亲就睁开了眼睛，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东西——居然有些让我心寒。片刻之后才对风夫人说道：“姐姐，我与玉解元，有些话要私下说。”
风夫人道：“你不要太激动才好。”当下就带着风行烈与一群丫鬟仆妇出去了。
母亲坐起来，我急忙上前扶着。母亲甩手，盯着我，才酸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玉解元，居然是我家的女儿！正欢喜我家的女儿还活着，却发现那是一个连母亲都不敢认的乖女儿！”
听母亲这样说话，我咕咚就跪下了。心中委屈，但是也不能抗辩，当下只能垂首听着。不过见母亲先将其他人屏退才与我说这等话，心中却是略略放心了一些。
母亲看着我，好久才说出了第二句话：“早知道你能女扮男装，早知道你胆子大，早知道你做起事情来无法无天！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之前的事我也不怪你，今天你却为什么当着烈儿与婆婆的面，败坏你自己的名声？你且给我说出个道理来！”
我垂首，低声说道：“母亲见谅。孩儿当日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堆谎话，这等谎话是要用谎话去填的。孩儿现在名声如此之大，无论用什么谎话来搪塞，都会有无聊的人去追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闺房之事来搪塞……”
“你拿闺房之事来搪塞……”母亲气才略平了一些，说道：“你……好生不知羞耻。你与烈儿还未成亲，就这样住进人家家中，来来往往全不避人！等到将来，你嫁给烈儿，却怎么做当家主母？不行，你得赶紧搬出去！”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孩儿倒是想要搬出去，可是风伯母不让，只能算了。再说……母亲放心，孩儿这一生，是不会与烈成亲的，不会成为烈的当家主母。”想着烈那个身份，不觉一笑。
“你……”母亲不觉又生起气来了，厉声说道：“我知道你是长大了，名满天下了，翅膀硬了！烈儿……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你还当自己真是一个男人啊……你现在已经成功了，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啊，你难道还真的要去考一个状元回来不成？”
我点了点头，说道：“女儿正有此心。”
“不行！”母亲勃然大怒，“先前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见我们受苦，你豁出去了……只能怪做父母的无能，还要女儿来相救！现在你父亲已经出来了，我要比你父亲多辛苦一些，多立些功劳——总不能再让你扮作男孩子，去受那些苦楚！——我的好孩子！”母亲的声音陡然呜咽了，搂着我，眼泪终于滂沱而下。“我的好孩子……我曾很多次，想过你！只以为你死了……没有想到，你这条命，居然硬生生给挣回来了！我……真不敢相信……孩子，”母亲陡然又慌乱起来，“我曾听你婆婆说，你前些日子，在庆州又挣回了一条命……你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你怎么……对自己狠得下心呢？你是用自己的命，去换我们两个老废物的命啊……”
母亲要给我解开围脖，我连忙自己解开了，轻声告诉母亲：“那时候也是被逼得无奈了。母亲你看，孩子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现在孩儿在大兴朝的名望，可算是如日中天了……你看，这不是合算生意么？您别看这些伤疤够吓人的，其实一点也不痛……”
母亲苦笑了一下，说道：“当初你用自己的命换弟弟的命，现在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还担心母亲看着你的伤疤心疼呢……你的嗓子怎么回事，坏掉了？”
我做出一个调皮的笑脸：“母亲，嗓子坏了也不是坏事。您看孩子的嗓子，本来就是太清脆了一些，现在倒好了，听我的声音，也没有人怀疑了……”
“你这孩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母亲恼怒起来，说道，“你还真的想一辈子做男人不成？先前母亲说的，你不能再考虑了，就说身子不好，先错过这一科。过了这一科，就要等三年，三年过去，朝廷之中，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你了。那时再悄悄回家，改回女装，也没有人留意了。”
“母亲。”我咬了咬嘴唇，说道，“孩儿……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让孩子走得更远些？”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母亲的声音放柔和下来，手指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你男人还没有做够不成？你想，你是一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还好，你与烈儿的关系好，他知道你是女子，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等你在男人群中混多了，他一定会觉得你……不检点，那时就糟糕了……”
“母亲！”我沉声说道，“烈不会娶我，我也不会嫁给她。母亲您放心，我不是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然而再不寻常的女子，也是要嫁人的啊……我现在就去告诉亲家母去，你与烈的事情，该捅破了……”
“母亲！”我再次扑通跪下，说道：“您可千万别……孩儿现在的身份，万一泄露，那是死罪啊！”
“你这孩子……”母亲将我拉起来，搂着我，泪如雨下，“你这孩子，怎么就将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了呢……母亲心中有愧啊……”
“母亲！”我沉声说道，“母亲，孩儿……这是自愿的。孩儿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孩儿只想走得更远。希望母亲……不要用寻常女子的教条来约束我。”
“可是，你与烈儿的婚事，是你父亲定下的。”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叹气说道，“你与烈儿也合得来，怎么就不愿意嫁给他？”
母亲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呢，苦笑了一声，说道：“母亲，等有空，您悄悄问风夫人一声，就明白了。”
母亲却没有仔细听我的话，她陡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厉声问道：“我身在掖庭，却也曾听闻，吴王殿下有一个男宠，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莫非你与吴王殿下，有男女之私不成？”
我一时不能回答，我们之间，说有男女私情吗？没有。说没有吗？有。
母亲的脸色陡然变了，片刻之后，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你……居然与吴王……有男女私情！”
陡然之间，母亲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厉声说道：“你给我立下誓言，此生……不再见吴王！否则……你母亲，将沦落青楼，永远不能脱身！”
狂状元三：六首及第世无双 第二十五章 女儿不婚
母亲眼中的绝望，像一把钢刀，刺痛了我的心！
那是一把钢刀啊，铮亮的钢刀……母亲没有逼我用自己来立誓，却逼我用母亲自己来立誓！
我知道，我与吴王的交往，会有很多人反对。蓝十三是其中之一。然而，我却没有想到，我最爱的母亲，居然用这么激烈的态度来反对！
然而……我不能答应！我素来是要强的，我素来是倔强的，来自现代的霉女，整个身子就像是一根钢弦，压力越大，反弹的力量也越大！我抬起眼睛，看着母亲，声音在颤抖：“我要知道，为什么！”
母亲看着我，眼神倔强而苦涩：“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你就给我记住，你不能与吴王交往，你不能！帝王之家多血腥，你应该知道！”
“母亲！”我的声音也渐渐高亢，“我不知道吴王做错了什么，叫您这么失望！帝王之家是少真情，但是吴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孩子……我的孩子！”母亲紧紧的搂着我，就像搂着珍宝，“孩子，你要知道，母亲……只是为了你好！你很坚强！你要记住，你能将吴王忘记的，你能将他放弃的！我知道，这次是吴王救了你……但是救了你只是救了而已，你不能……因为这就将自己交给他！”
“母亲！”我的声音里有沉沉的苦涩，“我现在还没有将自己交给任何人……只是，母亲，我要知道，为什么？您一定知道的，您一定知道的！”
“不要问了，孩子……你现在就跟母亲走，跟母亲去鄜州，去找父亲！这里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作为女儿家，你为家里做的，已经够了，够了！不要再这样混下去了，……女儿！”
母亲不敢高声，但是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深深的痛楚——这种痛楚，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中，来回搅动，将我已经碎裂的心，搅成粉末！
“母亲。”我站定了，看着母亲，“您也知道，是吴王救了女儿。吴王殿下现在还在麻烦之中，女儿若是现在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的话，天下的人，都将会觉得，女儿无情！这也罢了……母亲，您素来教导女儿，做事情要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您叫女儿现在就脱身悄悄走人，女儿……如何能做得到？再说，女儿现在是天下名人，女儿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心，您即使想要带着女儿无声无息的离开，也终究会有人，查到母亲的身上，继而——将女儿的身份揭发出来，那样的话，反而更加被动！”
“我的好女儿……”母亲抱着我，眼泪涔涔而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与吴王这样……注定没有结果。趁着你现在陷入得还不深，你先将脚拔出来……”
“女儿一定要救吴王。”我推开了母亲，目光坚定，“吴王如此待女儿——女儿几度遇险，都是吴王相救！现在若没有回报就走人，女儿自己会看不起自己！”
“回报——你仅仅是为了回报？”母亲看着我，声音酸涩，说道，“你自己说的，仅仅是为了回报？那母亲告诉你——吴王为你做的，你根本不用想着什么回报不回报，那是应该的，因为……”陡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母亲连忙住了嘴。
“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