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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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志怪-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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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便知她是有事,忙道:“怎么了?”

阿弥指外间道:“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着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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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沉渊】…二十七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的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

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么?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么?”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的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的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太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哪个斋买的,这是哪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会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的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的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的肝肠寸断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的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鄙履。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力定她去留?

展昭阖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应得很快,毫不客套,还翻他一个白眼,“你一向对我不好的。”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这么一顶结结实实的大帽子过去,还“一向”!

展昭气结:哪有“一向”那么始终如一?不就是态度上有那么点点不耐,都没敢说什么重话,她就敢给他上纲上线,孔夫子一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是孔夫子也说的不尽然,应该再加一句,两相较之,女子更难养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偏了头看她:“展昭,今天大哥来找过我,同我说了一会话,你在沉渊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将军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时间口唇干涩,半晌才应了一声。

“她可有为难你?”

展昭摇头,顿了顿轻声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时无话,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怅然,他突然发觉,即便是自己,对于沉渊,也并非全无眷恋。

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绪收回,淡淡一笑。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着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谁说我没来扶你?”

端木翠没明白。

展昭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将拐杖举到面前细看,借着城楼悬灯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脸,熟悉的官帽,两条垂下的发带,寥寥几笔,已得其形神。

她还想装作漫不经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画儿,又抬头看看展昭,俄顷又低头看画,再抬头看展昭。

展昭让她看的局促,面上微微发烫,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目光。

“一点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难怪方才路都走不稳,总要摔跤,原来是你做的拐杖。”她撇嘴。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听到了杨戬的心声,关展昭什么事……)

“那还我。”展昭不干了,佯作伸手要抢。

端木翠哪里肯还,格格笑着闪避,忽然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怀中。

展昭下意识想扶她,她反一低头,埋首在他胸膛,轻轻环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时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着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帖柔软的让他想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脸看他,很是不服:“哪里磨人?”

她话还没完,忽的住口,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怔怔看向展昭身后远处。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西岐军中,惯用灯语传军情。

“明日……攻城……”她细细辨别灯语,喃喃自语,“攻什么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声。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或许是因为端木将军的横死,让他急欲血仇,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话他原不想说,他对端木翠与毂阊的关系,并不确切知晓,但既已谈及“大婚”,想来非比寻常,端木翠既至沉渊,一草一木都念念挂怀,遑论毂阊?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端木翠不说话,俄顷抬头看展昭,双眸之中,像是陡然间陷入巨大的苍凉和荒芜。

“展昭,我们走吧。”

“去哪?”

“一直往西,沉渊东南北三面广袤无极,生路在西,我们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渊。”

“你不要四处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着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来的容易,想走却难。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着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着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渊如此庞大,如此真实,牵葛绊藤,万千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里也是一个广袤世界,谁敢说它不真,谁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端木翠此番历劫,身入沉渊,乃是因为沉渊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结,她的心结并非单纯的牵挂毂阊,还要复杂的多,有乡愁有离恨有情有爱有责有义,这一切,幻化成那个他见到的端木将军,端木将军始终未能离开沉渊,她生于沉渊,死于沉渊,就如同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生于西岐,死于牧野,一缕亡魂,绕乡三匝。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展昭微微阖上双目,他对端木将军,始终存了一份难解情怀。

或许,他可以与她心意相通,可以与她夜谈把盏,但他始终近不得她,她站在两千余年前的烟尘晓雾之中,对他粲然一笑,身后飘着西岐旗氅,周身漫开马骑胡尘,杀声如沸,金鼓喧天,她生于斯,长于斯,不离于斯,而后,死于斯。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端木翠没有看他,她扶住女墙,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抚着她光洁面庞,其实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这一轮,不言不语,无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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