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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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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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基础(群众很快就摸熟了金军的规律,随时通风报信,使他们对金军的行动了
如指掌),毫无畏怯地进行抗击。他们倏来倏往,忽隐忽现,不怕你完颜阿骨打亲
自出马,照样把阿骨打打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完颜阿骨打身经百战,是见过大
场面的军事领袖,在混同江、达鲁古,宁江州、黄龙府诸战役中,面对着几万、十
几万以至多到二,三十万看得见的有形的辽军进行野战,攻城战,都是所向无敌、
无坚不摧。现在碰到了这文无形的影子部队、幽灵部队,面对着他从来经验过的神
出鬼没的游击战术,却弄得他束手无策,罔知所措了。
  吃了这点苦头,他才记起历史教训。他叫刘彦宗读着五代时契丹族的第二代皇
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入侵中原的历史。耶律德光打败了后晋石重贵(这个石重贵比较
起他的叔父皇帝石敬瑭来,多少还有一点人的气味,他不甘心做契丹人的儿皇帝,
与耶律德光打了一仗,还在阳城遭遇战中大败契丹军)的正规军,进入大梁以后,
野心勃勃地要想久占中原。他派人到处打草谷③,残害百姓,引起愤怒的反抗,使
他迅速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他焦头烂额,一筹莫展,要想活着逃回老
家去而不可能,终于变成了一只腊干的帝羓④,被搬运回国。他在濒死前说了一句
可以成为一切侵略者的殷鉴的名言道:
  “我不料汉儿们如此难于统治……”
  阿骨打深有体会地听着这段历史时,特意把左企弓传来,叫他跪在一旁,低头
认罪。阿骨打一面数落着这个左老头,熟读本朝历史,明知道有这段公案,偏偏不
早向他奏明,反而做成圈套,叫他上当,一面挥舞起手里的皮鞭就在左企弓雪白的
头颅上乱打,使得这老头左右躲闪,颏下一部美髯不住地乱抖。这种责罚,对于尚
未完全脱离部落统治的施刑者完颜阿骨打来说,固然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可是
对于久在汉化已深的辽政权中当过执政大臣的受施者左企弓来说,却是一种奇耻大
辱了。
  以后阿骨打遭受一次军事上的挫败,左企弓就难免要受一次鞭挞。一般说来,
统沿者的鞭子落到驯服的奴仆身上的机会要比落在反抗的奴隶身上多(对付后者,
他们使用的是刀子,但并不是说驯服的奴仆就没有挨刀子的机会了,事物总是相对
的)。左企弓既然蓄意要做一个佐命元勋,就逃不了随时被召唤到大皇帝的行帐中
去领受一顿鞭子的命运。但是,后来他看到在阿骨打的暴怒中,连“谙版孛极烈⑤”
、阿骨打的兄弟完颜吴乞买、大太子粘罕、四太子兀术等郎君也免不了要挨到这种
鞭子,他就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挨鞭子固然使肉体痛苦,挨到大金皇帝亲自落下
的鞭子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荣誉,因为他已经高升到与郎君们同样有权利接受皇帝的
鞭挞的地位了。这比什么燕国公、美髯公还要高贵得多。以后他再受到这种刑罚时,
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把它看成为一种高级的待遇、一种特别的享受,
  使得完颜阿骨打近来常常发作暴怒的原因,除了受挫于义军外,还有他的体力
与精力在这几个月中大大地衰退了。当他知道辽太宗耶律德光终于没有能够活着回
到老家去的历史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把自己的命运与耶律德光的命运联系起来,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理由感觉到自己也回不到上京去了。有一天,他把吴乞买、斡离
不、兀术等亲信召来,意气特别颓丧地与他们说到近来碰到的一些拂意之事,说到
这个局面将不知道要如何了结,说⑤女真统治者预定继承人。到自己的体力不支,
说到他的事业可能要等到他们那一代才能完成(这说明他并没有真正接受历史教训)。
然后他表示了一个具体意见,如果宋朝政府愿意付出一大笔“赎城”费用,可以暂
把燕云之地割还宋朝。
  现在是大虫自愿吐出这块肥肉了。
  他的一句话使谈判急转直下,变成一个单纯的讨价还价的经济问题。女真人的
胃口还是那么大,兀室、撒卢母耍尽花招,漫天讨价。宋朝的使节们作不了主,回
京向官家请示,官家又改派吏部侍郎卢益借衔为工部尚书代替周武仲为国信使与赵
良嗣、马扩再度去燕京磋商“赎城”费用。北宋政府在使节官衔上的加码促使女真
人在赎城费用上的加码,谈判仍然几次陷入僵局。最后还是斡离不出场,提出了具
体的数字和办法。北宋政府除了应允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外,再一次付出所谓
“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金政府收定款项后,准定于四月上旬撤兵,交割燕云之
地。
  金方出尔反尔,说话梢空,本来很难相信这次开出的条件就可以算数。有一次
马扩谒见阿骨打,发现他憔悴骨立,精神极度疲惫,与在奉圣州行帐外面较射时意
气如云的阿骨打比较起来,仅仅不过几个月之隔,前后就判若二人。在这段时期内,
女真人不期而然地流露出对大皇帝健康的关心,现在经马扩亲眼目睹地证实了,这
才相信女真人急于要结束这场谈判,斡离不这次的开价确实具有一定诚意,前途是
比较乐观了。
  以后剩下来的扫尾问题,是关于款项交付的办法。
  这两年,北宋政府的岁入达到建国以来的最高峰,这就是说计臣们用了魔术师
般的手法,把官儿们特别是那个权贵集团吃饱了的“馂余”上缴给政府的款项仍然
达到空前的水平。但是水涨船高,宣和君臣的挥霍浪费,在历史上也同样是空前的。
即使有了那么多的超额收入仍然弄得入不敷出,国库如冼。在伐辽一役中,王黼又
变出新花样,以“免役代伕”为名,从全国、特别从河北、河东、山东诸路的老百
姓身上搜刮得六千万缗(这是多么可惊的数字,从这笔免侠钱引起的直接后果是一、
二年后以高托山、张万仙等为领导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运动),以二千万缗供御用,
权贵集团以及各级经手人上下其手,中间克扣了不下三千万缗,真正用于军事的不
足一千万缗。现在要一举拿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和一百万缗大钱也感到有些为难。不
得已,只好恳求对方以珍宝和实物作价。这一点金方倒是乐于接受的,在折价之际,
它又可以讨得不少便宜。
  四月初,谈判结束,大部分款项付讫,阿骨打勉强打叠起精神,举行国宴,欢
送宋朝的使节们。
  这时,阿骨打对左企弓已经形成一种看法,认为这个读书人给他的毕生事业带
来了很大的麻烦。可是阿骨打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开国英主,既然他自己接受了他
的建议,付诸实行,事情搞坏了,不能把责任全往下面推。除了当殿鞭挞以外,左
企弓倒也没有受到其他的处分,今天欢饮酬酢的宴筵上,还让他出席作陪。左老头
受宠若惊,带头奉觞为大金皇帝陛下祝寿,然后挨次下来为诸郎君祝寿,少不得也
要在宋使面前周旋一番。他捧酒到马扩筵前时,两个冤家又碰上头,左企弓正待在
自己心里骂一句“无知黄口”时,忽然听到阿骨打开口了。
  “南朝如许大事,你几个使人商量了,功绩不小。来日回去交差,就让童贯前
来交接城池,也好教你赵皇帝喜欢。”
  “这都是大皇帝加惠敝朝,陪臣回朝后敬当转奏官家,不忘盛德,永敷睦好。”
  卢益的谀词,徒然增加阿骨打对他的鄙视,他直率地说,
  “卢尚书尚是初来,诸事多所未谙。”他指着赵良嗣、马扩两个加上说,“俺
与他两位多打交道,像马宣赞这样遇事力争,辞色不挠,可算得是不辱使命了。”
  这一句煌煌天语,使左企弓这付久已失聪的耳朵忽然灵敏起来。他大惊失色,
马上咽下那一句已经滑到喉咙口的咒骂,把全身弯得更像一只煮烧的龙虾,高举酒
杯,直到他的鞭痕尚未平复的额头上,诚惶诚恐地说一句:
  “敬祝马宣赞千秋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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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松亭关在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②即完颜亮,1149…1161年金朝的皇帝,以荒淫残暴、好大喜功著名。1161年
大举侵宋,采石一战被击败后,东退瓜洲,为部将所杀,死后降称海陵王。
  ③契丹贵族掠夺老百姓财物的一个代称。
  ④耶律德光死于归途中,按照旧俗,把他的尸体剖腹渍盐,腊干了送回去,当
时人称之为帝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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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一)

  现在是大功告成、大家可以弹冠相庆的时候了。
  收复燕云是伐辽战争这篇大文章的正题,何况他们事前已经估计到即使燕京城
在交割之前必遭一番洗劫无疑,毕竟燕京是首善之府,他们去舐别人的“馂余”,
多少还有点余沥可尝,因此童贯、蔡攸两个不怕担一点风险,坚持一定要他们亲自
统率大军去“收复”燕京,免得再舐自己人舐过的第二道“馂余”。至于云州,虽
然同样是边防重地,是燕京侧翼的屏藩,又是直趋河东路的要隘,使节们费了多少
口舌,好容易才把它从阿骨打、粘罕的虎口中挖出来。但由于它以贫瘠出名,童、
蔡两个对它不感兴趣,甚至派一名大员前去接收,也怕再引起军事、外交上的麻烦
而耽搁下来。他们的方针是先拿下燕京,云州之事慢慢再说。后来边疆的麻烦事件
果然层出不穷,吓得宣抚司再也不敢提到接收云州之事。直到两年半以后金军大举
南下时,即使在形式上,云州及其附近之地也没有一天归宋朝所有过。两支南下的
金军,其中一支就是以云州为出发地的。
  要配得上由宣抚使、副亲自去收复这个国都的大场面,童、蔡两个在军事上作
了如下的布置:首先派姚平仲为先遣使,入城去和金人的留守部队洽商交割事项。
一定要谈得千妥万当,万无一失以后,才由知太原府张孝纯所属的河东军统领李嗣
本率领五万名河东军为前队首先入城。这是对张孝纯努力补充兵源有功的一个报酬。
然后才派种师中为“副都总兵”和杨可世、王禀一起率领西军主力为“中坚”,跟
着入城。“副都总兵”是临时创置的职衔,用以位置这个难以位置的种师中。他们
既不愿畀种师中以副帅的正式头衔,又怕不给他一个隆重的名义、地位,无以服西
军将校之心,特别是无以解他们重用刘延庆以至丧师败军之嘲。所以想出这个名义
来,让他“权”一下,事后仍可撤消。
  第二次伐辽战争时期任命的副都统制何灌一败之余就带着高俅的两个侄子托辞
逃走。这时他们真正重用的是降将郭药师。继中坚部队以后,由郭药师率领常胜军,
护卫他们宣抚使、副两个入城。最后以西军的将领马公直、苗傅二人统率京师的禁
卫军殿后。这最后的一支军队不过是拖一条尾巴而已,万一发生变化,它不可能起
什么作用。
  要纠集这么多的军队,再加上种种公私的准备工作,都需要化费一定的时间,
以致超过姚平仲与金留守长官粘罕约定交割之期五天以后,李嗣本的河东军还逗留
在中途,没有开到京郊,童贯和蔡攸的旌节仍然留在雄州城,尚未渡过白沟河。
  这时完颜阿骨打倒真的已如约退到松亭关外,粘罕的军队也早撤离云中,只有
他本人还留守在燕京城里。
  急于要赶回去分赃,不至于在实际利益方面落在诸郎君后面的粘罕这时也等得
不耐烦了,他对姚平仲口出怨言,责备宋朝言而无信,还威胁说:“宋军倘再愆误,
发生变化,乃贵朝自取之咎,休怪俺粘罕无情。”以豪爽出名的姚平仲,办起外交
事务来也是干净利落。他得体地回答道:
  “大事已定,并无少疑。接收燕京,稍误数日,乃是本朝敦礼之处。如若先期
而来,岂不又要惹起贵朝的疑虑?太子久与我朝使人往来,怎不懂得两国间的礼数,
何问之有?”
  粘罕的一句恐吓,“事有变化,乃贵朝自取其咎”,吓得童,蔡两个无限惊慌,
他们神经紧张地传令种师中作好战斗准备(他们自己是做好万一战败了就溜之大吉
的准备)。这一夜,全军刀出鞘,箭上彀,的确过得十分紧张。几次谣传金军前来
劫寨了。李嗣本的河东军刚刚赶到城郊,一听前线有情况,无事先自忙乱起来,一
部分士兵发生“营啸”之变-半夜里乱叫乱嚷,乱奔乱跑,自相践伤。结果反而退
了二十里安营。
  幸喜得第二天拂晓之前,马扩从东京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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